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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江徐
喝一杯清茶,翻一本闲书,应该算相当惬意的时光吧。张爱玲的《茉莉香片》就给读者酝酿出这样一种意境:
“我给您沏的这一壶茉莉香片,也是太苦了一点。我将要说给您听的一段香港传奇,恐怕也是一样的苦……”
文学评论家夏志清认为,《茉莉香片》是一篇动人的故事,而且其中人物可能带着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的影子。
求而不得,是人生八苦之一。故事主人公求的是爱,从小缺爱,渴望被爱,求爱不得,由爱生恨。
一个人的悲剧,写下来,就成传奇。
童年时代的张子静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张爱玲在一篇散文里写到弟弟,说他生得比她漂亮,可是没她会说,没她身体好,她能吃的他不能吃,她能做的他不能做。“我能够想象他心理上感受的压迫。”
我在读《茉莉香片》时,时不时会想到张子静——一个被忽视、被用来比较、处于黯淡角落却独自受着心理压迫的可怜人。
故事的主人公叫聂传庆,二十上下的男孩。“蒙古型的鹅蛋脸,淡眉毛,吊梢眼,衬着后面粉霞缎一般的花光,很有几分女性美。”
他性格孤僻,不合群,没人缘。在外面,遇到熟人总会避让开来,受到点挫折就要哭鼻子,毫无男子气概。在家里,他畏惧父亲,憎恶佣人,像耗子一样,缩进没人的角落。
聂传庆的父亲聂介臣是封建遗少——和张爱玲的父亲张志沂一样,母亲在他四岁时去世,之后父亲重新娶妻。两个中年人,臭味相投,天天靠老本抽大烟。
在聂介臣眼里,儿子畏畏缩缩,阴阴沉沉,白痴一样,看着就来气。他辱骂儿子是猪狗东西,“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他把儿子打到耳聋。
现实中,张子静年少时候,有一次在饭桌上,为一点小事,父亲打了他嘴巴子,他自己没哭,张爱玲反倒哭了,冲进浴室,一边对着镜子泪流满面,一边发誓要报仇。
故事里,聂传庆从小被父亲压制,也是为一点小事,父亲打了嘴巴子,他也并不哭,只是瞪大眼睛朝人看着。当他瞪大眼睛时,心里埋下怨念的种子。
总之,一个不阳光的少年,生在一个不阳光的家庭。
张爱玲与张子静
聂传庆有一位同学叫言朱丹,是从幸福家庭走出的快乐女孩。她性格开朗,和谁都成朋友。父亲言子夜是大学教授,教文学史。
她想跟聂传庆做朋友——为着他的女孩气,能守住秘密。殊不知,这是她的一厢情愿。
“他不爱看见女孩子,尤其是健全美丽的女孩子,因为她们使他对于自己分外的感到不满意。”这是聂传庆的心理。
孩子在成长中缺乏爱的滋养,就无法获得自信,而且变得自卑。自卑心理下,对美好的人与物无法报以喜爱,反而怀着嫉妒。
两人在公交车上偶遇,聂传庆想躲也躲不开了。言朱丹主动上前搭讪,聊选课,聊她父亲,聊她与父亲平日的平等相处,聊她的少女心事。
言朱丹对聂传庆完全信任,而他对她却是十分抵触。所以,一个是热脸贴冷屁股,一个是言辞之间带着冷嘲热讽。
聂传庆整天落落寡合,他不喜欢与美好的人打交道,尤其不喜欢言朱丹。
他的阴柔、沉默,他对美丽女孩的不喜欢,前因后果来自上一辈人的爱恨纠葛。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聂介臣不爱自己儿子是有原因的。
聂传庆的母亲叫冯碧落,出生在一个思想守旧的人家。她偷偷和表姐妹们凑一处,在旁边听老师补课。
补课过程中,她遇见了言子夜。两人互相心生爱慕,言家请人上门提亲。冯碧落的家人嫌贫爱富,回绝了对方。
言之夜受了打击,决定出国留学,他建议冯碧落与自己私奔。她想和他在一起,顾及名声,最终没有同行。后来嫁给了聂介臣。再后来有了聂传庆。
关于这个女人的婚姻,张爱玲用了一段动人的文字,像一幅哀愁又美丽的工笔画:
“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绸缎子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
她死了,也就解脱了。她的孩子生了,却失去自由。聂传庆成为上一代人不幸人生的受罪者。
聂传庆心里清楚得很,母亲没有爱过父亲。“就为了这个,他父亲恨她。她死了,就迁怒到她的孩子身上。要不然,虽说有后面挑拨着,他父亲对他不会这样刻毒。”
父母亲爱而不能的无奈、求而不得的憾恨,通过血液,遗传给聂传庆,体现在外,就成了“说不出来的昏暗的哀愁”、“无名的磨人的忧郁”。
二十年前,冯碧落的心里有一把刀;二十年后,这把刀又开始在她孩子心里绞动。
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
有些恨,是因为爱,还有些恨,是因为错失的爱。
聂传庆恨死去的母亲,恨她当年没有勇气为自己选择人生道路。否则,他现在就不会受聂介臣与后母的气,否则,他说不定就是言子夜的孩子。
聂传庆看不起父亲,所以,不管父亲如何辱骂自己,他都是不屑的。
假设归假设,眼前的现实却是:聂传庆——是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父亲内心积压多年的恨意让他在家里低声下气,仰人鼻息,走出门去,又总是独来独往,没有一个朋友。
言朱丹对每个人充满热情,对聂传庆同样友好,反过来,聂传庆对她完全是羡慕嫉妒恨。羡慕她生在一个和美有爱的家庭,嫉妒她有一个博学多识的父亲,也因为这些恨着她。
知道母亲与自己老师言子夜有那么一段过往,聂传庆忍不住展开设想。
一会儿,他设想母亲与言子夜结婚,一定能够创造快乐的婚姻生活。如此想着,对照当下,立马会感到遗憾。
一会儿,他又设想着,如果他俩真的结合到一起,也许会因为性格不合而争吵。“相爱着的人又是往往的爱闹意见,反而是漠不相干的人能够互相容忍。”这么一想,觉得不足。
于是他转念继续想着,母亲与言子夜要是结婚,生活的困难有助于养成严肃的人生观。如果他是他俩的孩子,一定比言朱丹优秀。
在设想的基础上,聂传庆对言朱丹抱着憎恨,对言子夜怀有畸形的倾慕。这恨的成分很复杂,有好东西被对方夺去的怨怼,也有恨铁不成钢的气恼。
恨也好,畸形的倾慕也罢,追根溯源,只因爱的缺失。
圣诞之夜,同学们在晚会上狂欢跳舞,聂传庆在山路上踽踽独行。他的心是孤独的,也是紊乱的。
晚会散场,言朱丹看到山道上的聂传庆,便追了上去。她邀请他送自己回家。
两个人一边走着,一边闲聊。言朱丹提及聂传庆最近的课堂表现,问他是否家里遇到什么事。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关切,甚至单单是自己的存在,足以引起他的憎嫌。
她还不自知地说起家庭,这更进一步激出聂传庆的嫉恨。他恶声恶气,直言不讳:“我妒忌你——妒忌你美,你聪明,你有人缘!”明明是真言,她却以为是玩笑。
爱,不易得到;懂,更难遇见。语言与心灵的蹉跎,让误会成为轻而易举的事情。
言朱丹热切的关怀,让聂传庆以为她爱上了自己。一个邪念在他心里萌生——如果她爱他,他就可以利用这份爱支配她,由此对她施以虐待与报复。
很快,他废除了报复念头,他需要的是爱,尤其是言家人的爱。他幻想通过与言朱丹缔结婚姻。
激动之下,他向言朱丹袒露心迹:
“如果你同别人相爱着,对于他,你不过是一个爱人。可是对于我,你不单是一个爱人,你是一个创作者,一个父亲,母亲,一个新的环境,新的天地。你是过去与未来。你是神。”
他想通过一个人,弥补之前缺失的所有爱。
聂传庆的心理波动极大,他对爱如饥似渴,像一个落水者迫切地想抓到一根稻草。
他知道,唯有获得爱,才能救赎,却不明白,不该从外界寻求爱,爱源自己心。
在没有爱的家庭孤独地长大,聂传庆的精神早已残废。因为渴望获得爱,他的心理开始扭曲。
终于,在某个点,日积月累的恨一触即发,一发不可收拾。
在无人的山道,聂传庆对言朱丹不停咒骂,拳打脚踢,踢到他自己的腿发麻,自己害怕起来。
“朱丹没有死。隔两天开学了,他还得在学校里见到她。他跑不了。”
这样的结局,宕开一笔,让读者忍不住替故事里的人担心着明天。
常言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反过来说,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心理学家认为,一个人不在爱里,就在恐惧里。受了伤的孩子,长大后会伤人。聂传庆的人生验证了这一点。完整来说,缺乏爱的孩子,就会在恐惧中受到伤害,长大后不仅伤人,还会自伤。
关于家庭氛围对一个人的深远影响,在《茉莉香片》中这个故事中,张爱玲借助故事中人的心理表达了一个观点:
“一个有爱情的家庭里面的孩子,不论生活如何的不安定,仍旧是富于自信心与同情——积极、进取、勇敢。”
反之:没有爱的家庭,没有爱情的父母,难以养出积极、进取、正能量的孩子。
如果孩子有强大的成长能力,就能自我救赎。
如果没有足够悟性,就酿成聂传庆式的悲剧。
【作者简介:江徐,80后女子,十点读书签约作者。煮字疗饥,借笔画心。已出版《李清照:酒意诗情谁与共》。点击右上角“关注”,收看更多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