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东生:父亲亲历的那段长春历史

2019-06-19   长春房产资讯

单师玉

我的父亲名叫单师玉,字芷眉,生在江苏省江都县(今属扬州市区),长在南京,从小熟读四书五经,在乡试中取得过名次,写一手好毛笔字。

父亲生于何时是一个“谜”。清末民初,他在第一任妻子病逝后来到吉林省工作,在南京还留有二子二女(故宫博物院原院长单霁翔便是我同父异母的二哥之子)。当时,父亲在长春担任中学教员,经人介绍认识了刚从师范学校毕业担任小学教员的母亲。父亲和母亲的年龄差距很大,便隐瞒了自己的年龄,母亲也不过问。其实,通过三条线索可以大致推算出父亲的生年。一是父亲1945年冬病逝前曾与一位前来探望的老友唠起年岁,说自己70岁,是清同治年间生的。二是我父亲曾在清光绪帝维新变法时被派往日本留学。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四月,清政府颁布《明定国是》诏书,开始变法,六月谕令从同文馆和各省学堂选派学生“出洋留学”。七月,命各省督抚从各学堂中挑选“聪颖学生,有志上进”者赴日本留学。父亲正是在此期间从南京前往日本留学,学习法律。父亲当年是青年学子,从这个时间推算,他应生于同治末年。三是以我们兄弟姐妹中年龄最大的大姐生日推算,父亲也应生于同治末年。

父亲留学不久,“百日维新”夭折。接着,八国联军进攻北京,清朝统治摇摇欲坠,父亲归国。后来,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成功,中华民国成立。父亲被派往东北,在长春道立中学(应为“吉长道立中学”——编者注)任教员,不久后担任伊通县缴运局(或为“伊通县榷运分局”——编者注)局长。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侵占东北,扶植伪满洲国进行殖民统治。父亲决意不为日本人办事,辞官为民。他和母亲用多年积蓄购置房产,靠出租房屋的收入养活全家。当时,我同父异母的两位姐姐和二哥在南京、上海由亲属抚养直到上大学、参加工作。大哥单更生则由父亲接来抚养,送到沈阳(当时称奉天)南满中学读书,后考入今上海交通大学,毕业后回到长春。大哥热爱文学,成为东北沦陷时期长春(当时称新京)以古丁为核心的“艺文志”派作家群的一员,笔名“外文”。

除大哥外,我们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7人共同生活在长春。在那个年代,我们家属于中产阶级,比较富裕,家中藏书很多,父亲平日里博览群书,特别是文言古典历史、小说,还经常练习书法。当时,从江苏到东北工作的人成立了“江苏会馆”(同乡会性质的群众组织),父亲常同江苏老乡相聚,谈天说地。他们还时常听收音机的短波“敌台”,了解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况和中国抗战的消息。那时只能偷听,如果被日本人抓到,会以“政治犯”的名义逮捕。当时的长春交通银行行长和一些职员都是父亲的江苏老乡和好友,他们常在银行后院行长的宽敞住宅中相聚。那时,我家租住在西三道街离交通银行很近的一座有着五间正房、一间仓房,并有足球场大小庭院的住宅中。母亲在院内种植大丽花和江南的一种苋菜,这是父亲非常爱吃的蔬菜。这样一个大家庭很难靠母亲一人操持家务,为此家中雇请了一位厨师,我们称他为“大师傅”,这位“大师傅”称我们兄弟姐妹为“小姐”“少爷”,让我感到很不舒服。

说到这里,我要回忆一下父亲在伪满洲国14年统治下是怎样走过来的,他的言行对我有何重要影响和教益。

我出生在1930年12月,正是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前夕。1945年抗战胜利时,我已是中学二年级学生。我和父母、兄弟姐妹都亲历了那段难忘的亡国奴岁月。当时长春百姓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呢?本来东北三省正如《松花江上》中唱的那样:“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但是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东北后,为了扩大侵略战争,建立所谓“大东亚共荣圈”,大量掠夺东北的粮食作为战争资源。他们榨干了农民的粮仓,并对城内居民实行定量供应,每户居民凭“通帐”(一种供应粮食和日用品的小册子)领取粮食和日用品。供应量不仅不足以让人吃饱,而且只有粗加工的高粱米和“杂合面”(包米面掺合着豆饼面和橡子面),过新年、春节时才会供应一点点大米、白面。平时吃大米饭如果被警察发现,要打成“经济犯”挨打受罚,甚至被拘留审讯。

父亲为了让我们兄弟姐妹吃得饱,还能多吃一些细粮,便托亲友从农村偷偷地买来面粉。当时有些农民私自种少许小麦,秋收后偷偷用石碾磨成面粉,称为“本地面”,类似现在的全麦粉。就是这种面粉,也只能偷偷地磨,偷偷地运到城里卖。记得当年农民秋收后,都会赶着马、骡拉的大铁轱辘车运秫秸(那个年代家家户户用秫秸烧火做饭、烧炕),有的农民便把“本地面”装进袋子,埋到秫秸垛子里运进城。买这种面粉要像做贼一样暗中交易,价钱要比面粉厂生产的只供日本人食用的白面(当时称“洋白面”)贵得多。

我家当时靠收房租生活,虽然比较富裕,但是要供我们兄弟姐妹上学,生活费用也很紧张,要精打细算,节衣缩食。我读小学和中学时每天带饭盒,星期天和寒暑假期间,家里一天只吃两顿饭。记得有一年春节,父亲写了一副春联贴在大门上,上联是“既生六男又生五女,”下联是“但求两饱不求三餐”。由此可见父亲乐观的生活态度,也反映出当时长春百姓的生活状况——我家尚且如此,可以想象一般市民和贫困群众会是怎样的生活水平。在那个年代,时常有破衣烂衫、手提饭筒的乞丐登门乞讨。他们是名副其实的“要饭的”,挨户乞讨的目的就是为了获得一些残羹剩饭填饱肚子。每逢此时,父亲总是让我们将家中剩下的饭菜取出来送给他们。父亲的态度,在我们心中种下了同情、帮助弱者的种子。

父亲一生常做善事。他有一个专门治疗痢疾的祖传秘方,很是灵验。旧社会许多贫穷的乡亲吃不饱、吃不好,卫生条件极差,一些人患痢疾无钱医治,十分痛苦。父亲就用这秘方配成中药,送给病人,帮助很多人解除了病痛。另外,父亲的书法远近闻名,每年春节前,邻居、亲友请他写春联,他都欣然命笔。有的亲友、邻居不识字,求父亲代写书信,父亲也都乐于帮忙。

在伪满统治14年中,被奴役的中国人不但在政治上没有任何民主和自由,甚至连行动和说话的自由都没有。居民出门常常遇到警察检查“良民证”,如果拿不出来,就会被抓“浮浪”(日本人称流浪者为“浮浪”),送到矿山当劳工。居民还要“十家连坐”,如有反满抗日言行要互相监督、检举,连亲友、邻里、同学之间都不能说反满抗日的话,也不许说自己是中国人,否则就会以“思想犯”“政治犯”问罪。我上中学是在“新京中央国民高等学校”,当时的语文教科书有两册,一册是《国语(满语)》(即汉语)、一册是《国语(日语)》。在这种情况下,父亲教导我们要努力学好汉语,要知道中国的历史。父亲有许多藏书,其中有文言文的线装书,也有白话文的历史书和古典小说,他鼓励我们兄弟姐妹多读书。上小学时,我就阅读了《三字经》《千字文》,后来还阅读过《水浒传》《西游记》和巴金的《家》《春》《秋》等文学名著,让我了解了祖国悠久的历史和博大精深的文化。

父亲除了鼓励我们多看书学习外,还给我们讲一些历史故事和历史事件,包括鸦片战争、辛亥革命等等,教导我们不要忘记自己是中国人,不要忘记帝国主义侵略的历史,要奋发图强。父亲对我们的教导在当时奴化教育的背景下具有特殊的意义。

从小学到中学,全体师生每天都要在操场上举行“朝会”。第一项是“升国旗”“向天皇遥拜”,要面向东方行90度鞠躬礼,然后转向北方行鞠躬礼,向傀儡皇帝溥仪遥拜。第二项是默祷,向侵华战争和二战中死去的日本军人默哀。第三项是“唱国歌”。

伪满统治期间,每年3月1日是“建国节”。这天“朝会”上,校长要身穿日满“协和服”,系黄礼带,戴白手套,鞠躬45度,“请送”并宣读《回銮训民诏书》。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溥仪颁发了《时局昭书》。在学校每月8日的“朝会”上都要宣读该诏书。我在“中央国高”学习时,学生们都要用汉语和日语背诵这一诏书,背不下来就要挨打受罚。另外还要背诵《国民训》,第一条就是“崇敬天照大神,忠诚于皇帝陛下”。学校还组织学生们列队参拜日本神社和“忠灵塔”(当时建在今三角广场附近,长春光复后被拆除)。“忠灵塔”是伪满时期日本人建设的一座塔型建筑,里面供奉着在侵华战争中死去的日本官兵的牌位。这一系列的奴化教育,就是想让青少年忘记自己是中华民族的后代,忘记自己是中国人。

上中学时,我极为反感却敢怒不敢言的是“阶级服从”的教育制度。日本帝国主义奉行“阶级服从”,学校配有日本军事教官,我们学校的教官是日本中佐(相当于中校),在军事训练中用木制“三八”步枪教学生练习刺杀。同时,他指挥学校的一切行动,大权在握,连校长和教师也得对他唯命是从。教师可以任意打罚学生,高年级学生也可以打骂低年级学生,我曾多次挨过这种打骂。

每当我遭受奴化教育、被侮辱打骂不堪忍受,回家向父母倾诉时,父亲总是亲切而又耐心地给予我安慰,让我学会忍耐,并且给我讲国际、国内战争的形势和日本侵略战争必将失败的论断。那时,父亲常常到交通银行,和江苏老乡们一起在夜里偷偷收听“敌台”,了解抗日战争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进展,及时向我们兄弟姐妹传达胜利的消息。1945年5月,父亲欢欣鼓舞地向我们宣布,德国已经战败投降,日本帝国主义也即将灭亡。大家听了都十分高兴,心想:我们受奴化教育的时代终于要结束了,戴在头上的“满洲国民”的帽子也要摘掉了!不久后的8月15日,日本侵略者宣布投降,大批长春市民拥上街头,高呼:“我们是中国人了!”那种激情,那种喜悦,那种民族自豪感,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

父亲由于患胃溃疡多年,久治不愈,到1945年冬天病情加重,多方诊治无效,于当年12月病逝。母亲和我们兄弟姐妹在无比悲痛之余,也感觉到一丝安慰。当时人说“人活七十古来稀”,父亲于古稀之年离世,是人们说的“喜丧”;而且,父亲在抗战胜利之后去世,已经如愿看到了日本帝国主义的失败和伪满洲国的灭亡。在父亲的葬礼上,四哥单寅生献上的挽联代表了我们兄弟姐妹的心声。上联是“虽逝,但其志已遂不做亡国鬼”,下联是“悲泣,不如继其遗志奋斗到底”。父亲的遗志是什么?就是打败侵略者,振兴我中华。

信息来源:长春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