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琴:剃工耳张

2019-07-11     原乡书院

剃工耳张

作者:闻琴

在长江之北,有座日夜忙碌的船厂;船厂附近,有座民风淳朴的小村;小村的村头,几簇水杉的掩映下,有间小小的理发店;理发店里,有个矮小精瘦的老头。

我们的故事,便从他开始。

老头生活很规律。早六点即起,晚八点而卧。早餐稀粥,佐一点萝卜干;午饭二两粳米,炒点南瓜青菜;晚餐就中午的剩饭热水冲泡,偶尔喝点黄酒。

他是个剃工,也应是忙碌的。可他偏又是村子里最闲的人。

村里拆迁了,建了新簇的高楼,年轻人大都搬走了。

剩下的只是老人,只有老人。

三五个、七八个同样寂寥的老人,间或地,会光顾他的理发店,聊上几句。理完了,就走了。

老头就会踱进房内,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照片,僵坐着,摩挲着,出神着。

要不,就是看向泛黄的玻璃柜台上,那一个琉璃白的花瓶里,插的一束凄艳绒桃。没人打扰时,他会盯上很久、很久。

他是有名字的。

然而村人只叫他的绰号“耳张”。时间一长,真名真姓已无从记起,还不如“耳张”叫得干脆痛快。

这个绰号是有来历的。

不外乎他给客人掏耳朵时,总是用江南口音的普通话,和蔼地提醒:“掏耳朵了,耳朵张开,小心了啊……”同时不忘拧开收音机,听一段咿呀的水磨腔,慰聊时光。

他自己倒是个半聋子。

村子临近船厂。船厂工作的叫船工,耳张就说自己叫剃工。

剃工剃工,还是透着旧时代的谦卑。

村子已拆大半,只剩村末寥寥几户。蓝底的图纸上,耳张的理发店也圈列其中。

十五年前,耳张进村,买下了村头两间老屋,充作理发店。户口也迁了来,已经被当作本地人看待了。

“耳张,你这屋子虽不值钱,但地皮金贵呢。拆吧,拆了能得不少钱呢。”村人善意地。

“不拆不拆。”墙壁上触目的“拆”字,已经让耳张慌神了,可他还是摇头。毕竟,拆迁讲的是自愿,不同前几年了。这个,村里也是开过会的。

“你真是怪!莫不要理发理到去见阎王爷?”

耳张不说话,他不得罪人,只是苦笑。

来理发的,越来越稀。一天到晚,他就是枯坐。

年轻人是从不来的。

年老的,感染了新开理发店的朝气,喜欢上了年轻人嘻嘻哈哈的笑声,也渐次不来了。

耳张就更寂寞了。

他知道自己过时的。过时的人,过时的店。

可他就喜欢坚守这些过时的东西,执拗地,倔强地。

十五年来,不管客人是剃头、剃须、按摩、掏耳,他也一概只收五元。但日夜轰鸣的推土机到底让他不安、惊惶。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抵抗得了多久。

果然,园区领导登门了。

领导坐在椅子上,耳张坐在矮凳上。领导说,耳张听。领导讲道理,耳张就点头。

配合得很默契。

没人注意到耳张眼眶蓄积的泪水;没人留意他提笔签字时,颤抖的手。

“画押了。”他起身,恭恭敬敬地将协议书递给领导。

“画押?耳张,你当是上刑场啊?”围观的村人嘻嘻哈哈地笑。

耳张转身,难得地瞪了村人一眼。

热闹过后,他早早关了店门,躲进屋内,默默地流泪。

他心里不舍、不舍啊!他孤身一人,来到小村,只是为了寻找一个六十年前错过的女人,因一场运动错过的女人!

他悔、他恨,他煎熬了一辈子!

女人不在,可她的魂每晚会和他相聚。

理发店没了,小树林没了,她的魂魄游游荡荡飘飘忽忽,找不到他,可怎么办?

耳张僵卧于榻,老泪纵横。

他就是于这晚,弯腰驼背须发皆白的。

一次,他给老客剃须,划了个口子,剃出了血,从此客人接近于零,以至全无。

村人很快传言,耳张非但耳朵不好,眼睛也不好使了。

他有自知之明,悄悄将招牌拿下,从此日复一日地去社区医院看病。孤单地,佝偻地,跑成一个黑点,浸没在无声的夜色里。

他有病,是胃癌。晚期。

拆迁虽然定下了,但离动工还隔段时间。村支书已给耳张安排了养老院。耳张却在去养老院的前一天,死在了店里。

是一个叫大猫的孩子发现了不对劲的。

耳张虽然古怪,但客人来理发,从不多收一分钱。多收了,不管路途长远,总会在当天退回去。耳张也喜欢孩子,他的柜子里,总是塞了满满当当的零食。

小孩子来,可以不睬他,径直打开抽屉吃东西。

大猫顽皮,看着躺在转椅上的耳张,拉了一下他的胳膊,没想到胳膊晃荡个不停。

大猫吓坏了,撕扯着喊:“爸啊,妈啊……耳张不动了,不动了……”

村支书带人给耳张收尸。

他和耳张都精通下棋,有段时间还是棋友,颇聊得来。

村支书眼睛湿湿的。

他发现了耳张的柜台上,放着一张存折,还有一封信。读了一读,村支就叹气:“这个耳张……真看不出来啊……”

耳张来村里十五年,积攒下了二十万,遗嘱交待全部用于村建。附在信上的,还有一张女人的照片。村人辨认了又辨认,只模糊看出这是一个打长辫的姑娘,调转底面,上写:1958年2月,阿桃寄赠满郎,勿忘。

阿桃?阿桃是谁?村里有这个人吗?即使是年纪大些的老人也面面相觑。

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耳张就叫满郎。

更可以肯定的是,耳张没有找到阿桃。

耳张被隆重下葬。

葬礼的那天,来的人很多。认识的,不认识的。支书找到了他的身份证。身份证上的耳张,籍贯是江阴人,终身未婚。

葬礼那天,江阴那边也来了人,是他一个表弟。表弟被村人照顾的很周到。

他喝得微醺,叹息着告诉村民:他这个表哥,年轻时被错划成右派,从此性情大变。他执意来靖江,应该是为了找阿桃。

阿桃?

阿桃到底在不在?

“阿桃应该是小名。”一个年纪最大的突然若有所悟,“她要么远嫁了,要么就是也不在了。”

一片静默。

村人焚烧了耳张的身份证,连同阿桃的照片。

飞灰在林间飞舞,像不屈不挠的痴情的重生的蝶。

他们在另一个时空,一定是相依相伴的。

理发店终于倒下了,倒在了漫天的尘埃里,带着时光凝重的喘息。旧址上,很快建造了一幢南欧风格的公园。

春天来时,桃花灼灼。

很美。真的很美。

公园,在灯光熠熠的新楼映衬下,越发地别致深沉,一如沉默寡言的老绅士。静寂的夜,柔柔的风微微地拂过,那是耳张满足的叹喟。

星辰更替,一切都是新的。

作者简介

闻琴,大学中文,会计师。资深撰稿人,发表网络小说近千万字,出版小说二部。在各类报刊发文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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