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电影严重误读漏读了鲁迅的本意

2019-06-18   知识圈app

1956年,著名编剧、电影大家夏衍将鲁迅的小说《祝福》搬上了银幕。

作为49年之后的第一部彩色影片,《祝福》备受好评,空前成功,不仅受到官方推崇,还获得了卡罗维发利电影节的特别奖。

但是,这部影片实际上严重误读、漏读了鲁迅的本意。


《彷徨》《祝福》收录于这部集子之中作者:鲁迅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时间:2016


01.

被误读的祥林嫂

在电影《祝福》中,白杨饰演的祥林嫂头发乌黑,肤色白皙,眼波流转,与小说中那个“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的祥林嫂,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电影中的祥林嫂,头发乌黑,肤色白皙,与小说中人物出场时的描述完全不一致。


这还是祥林嫂吗?

被颠倒的不仅是祥林嫂的外形,人物的行为更是如此。影片中有一幕耐人寻味:祥林嫂发疯一样地拿着切年糕的刀,冲到土地庙砍她用血汗钱捐的门槛。


祥林嫂跑到庙里,用刀砍门槛,1956年电影版《祝福》。

这一幕,小说中完全不存在——甚至正相反,小说中祥林嫂的毕生之愿,恰恰是要捐一条门槛。

为什么要这样改编

按照夏衍自己在《杂谈新编》中的说法,他接手改编鲁迅的名著,是“要在纪念鲁迅先生逝世二十周年的日子上映,所以我接受这一改编工作就把它看作是一件严肃的政治任务。”

通过砍门槛这个行为,祥林嫂被完成了电影创作者赋予她的“政治任务”,形象得到拔高:虽然她命运悲惨,但是她有斗争精神。她肩负起了反抗地主、反抗“封建”、反抗迷信的重大使命。她英勇斗争的力量几乎溢出荧幕,要将腐朽的旧社会撕扯粉碎。

夏衍也由此完成了他的“政治任务”,他本人对这个“创新”应该也是颇感满意的,但还谦虚说这个细节不是他的创意,在早先的电影《祥林嫂》,以及越剧、评剧中已经有过。甚至他认为,电影《祥林嫂》有着诸多改编不当之处,但这一细节令他舍不得割弃,“每次看到这一个场面的时候,都只是感到激动,而并没有觉得突兀或者背离了祥林嫂的性格”。

夏衍心里清楚,他做这种改编的目的是“为了加强政治因素”,他也不认为这样做“违背人物性格的发展规律”。他坚信,“祥林嫂有决心用死来反馈现实的吃人社会的迫害”;他反问,“就是这个祥林嫂,难道永远会是神权下面的不抵抗的奴隶么?”


电影《祝福》剧照主演:白杨、魏鹤龄该剧也作为1978年《人民电影》第七期封面

但对于祥林嫂,鲁迅却是这么对许钦文说的,他说:“祥林嫂到后来弄得活既活不成,死也死不得。如果有鬼,她怕被锯开身子来,如果无鬼,将永远见不到唯一亲爱的阿毛。悲惨到了极点,但这种痛苦,并不是她自己找寻出来的。祥林并非她害死,再嫁并非她所愿,阿毛是狼拖去的,都出于无可奈何,所以是惨剧。”

祥林嫂是惨剧,鲁迅写祥林嫂,是哀其不幸,而夏衍因为有“政治任务”,则必须要让祥林嫂的行为具有积极的反抗意义,必须要让祥林嫂的悲惨具有现实意义,所以给她加上标签和符号。但这种改编,是对祥林嫂的误读,更是对鲁迅的误读。

也正是由于这种误读,夏衍还有意无意地漏读原著中另一位关键人物——“我”。

02.

被漏读的“我”

小说中作为叙述者的“我”,是一个接受过一些新思想之后,回到鲁镇,并到“老监生”四叔家“暂寓”的知识分子。“我”见证了祥林嫂的命运,读者在小说中,也是通过“我”的眼观察祥林嫂,透过“我”的口了解祥林嫂,但是在电影里,如此重要的“我”,却完全消失了。

电影直接从祥林嫂的故事开始讲起,再沿着时间线推移。这样一来,观众被置于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祥林嫂故事的起因、经过和结果交代得非常清楚,牵引着观众对整个故事情节进行理解和把握。

但这样的安排,直接抹去了知识分子“我”的形象。与小说读者不同的是,电影观众完全不知道“我”的存在,当然更不知道“我”是谁,这就巧妙地导致了原著主题的迁移:不再注重启蒙性,而是突出强化“为革命斗争”服务的作用。

小说的叙事视角发生转变之后,祥林嫂成为了故事中的主人公。电影于是理所当然地展现了祥林嫂的悲剧命运,并突出了政权、神权、族权和夫权对祥林嫂的压迫和摧残。

不得不说,这样的处理,恐怕背离了鲁迅小说的创作初衷。

原著中,鲁迅对“我”的心理活动其实着墨颇多。一开篇,“我”和四叔寒暄过后,四叔便大骂起“新党”,即康有为、梁启超等人。虽然这并非骂他,但可以想得,倘若四叔发现“我”是个比康梁还“新”的人,恐怕会骂得更惨。而“话不投机”之后的结果,是“我”一个人剩在书房里。

如果说“我”作为一个接受过西方文化与思想的知识人,因为寄居在别人家,乖乖败下阵来,尚且说得过去。但面对祥林嫂,“我”这个“见识得多”的知识分子一下子也招架不住,那就是真无奈了。

祥林嫂问“我”,人究竟有没有灵魂的终极问题。“我”先是发现灵魂有无对于自己来说向来是“毫不介意”的,紧接着又想要按照鲁镇信奉鬼神的“理”敷衍了事。没想到祥林嫂偏偏不肯就此打住,硬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问完灵魂又问起了地狱。“我”这才意识到了自己那少得可怜的现代文化思想是根本“挡不住三句问”的,于是产生了“逃离”的想法,欲将责任推卸给“说不清”三个字,这样一来“即使发生什么事,与我也毫无关系了”。

“逃离”,发生在与“祥林嫂”遭遇之时。其中隐藏的,是鲁迅更深刻的思考和批判。


1957年,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祝福》连环画,这本改编的连环画也和电影一样,将“我”隐去,以第三人称视角来叙述祥林嫂,原著中的“我”,在画中被泛指为“识字的人”。


03.

回鲁镇记

当“我”在书房中再次感到不安的时候,即刻想要用城里价廉物美的鱼翅和安逸享乐来缓解自己的不安:“不如走罢,明天进城去福兴楼的清墺鱼翅,一元一大盘,价廉物美,现在不知增价了否?往日同游的朋友,虽然已经云散,然而鱼翅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一个······”

又比如说,初回鲁镇的时候,“我”还会觉得“震耳”,并且发现自己与“一切照旧”的鲁镇之间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与后来面对鲁镇毫不反抗、“缴械投降”相比,这时候的“我”虽然没有意愿和能力去改变什么,至少还有想要逃离的欲望。

但在小说的结尾,“我”却觉得爆竹声是“繁响的拥抱”且“懒散而舒适”的。“我”不仅无力对抗,而且自身已经融为以往批判对象的一部分而存在了,其实也已经无意反抗。

从这个角度来讲,“我”这个“知识新人”甚至还不如祥林嫂离“启蒙”更近。至少祥林嫂有明确的问题意识,亦尝试通过这个“识字的”、“见识得多”的“出门人”去获取答案。只可惜她所依仗的对象,也不过是刚刚迈处鲁镇门槛半步,根本不具备回应祥林嫂的能力。所以,身处鲁镇,祥林嫂的自我寻求之途注定成为泡影。

可以看出,鲁迅借助小说想要表达的,绝不仅仅像电影那样,只是通过祥林嫂个人的悲剧命运,来揭露和抨击“吃人”的专制礼教。鲁迅思想的复杂与深刻,是这种政治脸谱涵盖不了的。

中国的知识分子,如同“祝福”里的“我”,对中国之真问题,是有观察与感受的。“我”回到鲁镇后,不仅自觉格局高,而且看到了“祥林嫂”,看到了鲁镇生活最残酷的一面:“祥林嫂”的绝望与悲剧。

然而,“我”也只能停留在“看到祥林嫂”、“知道祥林嫂”的悲惨这样的边界上。再往前走,当与祥林嫂遭遇的时候,“我”的无力感就立刻产生,于是“我”也立即选择“逃离”:“逃离”到更舒适的生活,甚至“逃离”的更深,深到主动融入鲁镇、为鲁镇的“舒适”辩护,视鲁镇最悲惨的一面——“祥林嫂”的悲剧——为弱者的笑话。

以鲁迅《祝福》笔下的“我”来关照近百年中国知识分子群体,每每令人有毛骨悚然之感。我们的生活并未脱离“鲁镇”,“鲁镇”的最底层,一代代徘徊着“祥林嫂”,一代代的知识分子降临“鲁镇”、遭遇“祥林嫂”、然后逃离、最后拥抱“鲁镇”。

虽然隔着时空,鲁迅已经写尽了世相。

在完成《祝福》后一年,鲁迅于杂文《论睁了眼看》中曾说道:“中国的文人,对于人生,——至少是对于社会现象,向来就多没有正视的勇气。…… 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着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满足着,即一天一天的堕落着,但却又觉得日见其光荣。”

如今,又一代知识分子降临到新时代的“鲁镇”舞台,开始了又一轮的遭遇、逃离与拥抱。近期,与鲁迅一样同寓沪上的一位年轻知识分子,在“鲁镇日报”上发表了一篇“鲁镇”应该如何重视“祥林嫂”路线的大作,并以此为荣,似乎他逃离“祥林嫂”并拥抱“鲁镇”的选择反而是在拐着弯直面“祥林嫂”,何其忍辱负重。

如此吊诡,算是给鲁迅文章里的“我”增加了新高度。

鲁迅先生地下有灵,一定会痛恨自己的文字至今在鲁镇“不得过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