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阿钟、雅婷
作者:阿钟
乌镇戏剧节已经办到了第七届,这是导演王翀第三次被邀请参加。今年,他关注移民题材的戏剧作品《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到何处去2.0》被放在了特邀剧目单元。如果算上 2016 年他的作品《大先生》在乌镇的试演,这是他带给乌镇的第 4 个作品。
这次数是有点多了,王翀说他算了一下,4 个,仅次于孟京辉。
能带着自己的戏剧参加乌镇戏剧节对创作者来说是一种鼓舞和认可。作为戏剧节最受关注的单元,特邀剧目每年会从中国大陆导演中邀请 10 位左右来乌镇演出,作为代表中国大陆的 1/10,这份关注分量并不轻。
《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向何处去》是保罗·高更的一幅布面油画,完成于1897 年 12 月。
这幅油画的背景是高更生活了多年、位于南太平洋上的塔希提岛。1891 年,决心从证券转行去搞艺术的高更来到这座与世隔绝的小岛上,开始画画,他在这里度过了自己大部分的创作时间。
塔希提岛把他与文明社会隔绝开来,也把他与家人隔绝开来,于创作来说大概是伊甸园一般的存在,但亲情的牵绊并不会因为距离消散,儿女相继离世给了被病痛困扰的高更致命打击。一片灰暗中,他在塔希提岛上尝试要了结自己的生命。
(保罗·高更)
自杀失败了,保罗·高更还活着,还在这座岛上,他重新提起画笔完成了这幅对“塔希提原始而质朴的生活印象”,画面上从婴儿、青年、老妇到猫、狗、黑山羊等各种动物,是生活印象也是生命旅程。
王翀在乌镇演出的作品《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到何处去2.0》跟高更这幅画作的联系很容易就能发现,名字、海报、剧作探讨的生存空间......但更多的是这些表象和意涵之外的延伸。
《我们从2.0》是“聚合体——与中国相关的移民研究项目”展览邀约作品之一,也因此这个作品的形式跟我们熟悉的戏剧作品不太相同。
《我们从2.0》以疣猪、煞蚊、海龟和斯诺登的“移民之路”为背景设置了四条故事线,请来演员王学兵和王小欢进行声音演出,正式演出时观众将戴上耳机以第一视角体验这些迁移路线。在北京歌德学院演出时,每场只有四个观众,某种程度上,观众也就是演员。
观众极少这件事已经成了这几年王翀作品的标志之一,另外一大标志就是他的作品大都以《XXX 2.0》来命名。
《群鬼2.0》、《雷雨2.0》、《茶馆2.0》、《样板戏2.0》......2.0 是他对这些剧作的全新解读,在王翀眼里,艺术并不是无法超越的,把剧作称为经典一演再演,实际上也是“陈旧”的一种表现。
他对把经典摆入殿堂实在是没太大兴趣。王翀曾和朋友一起发起新浪潮戏剧,“在海水中重建这个世界”,在他看来,戏剧应该是当下的、鲜活的、与社会现实共生的,也因此他的作品常常是对这个时代的某些症状做出的反应。
这些作品套着老剧作的壳,但内里是王翀填进去的新内核,这种 “2.0 气质”从他第一部戏就开始出现。在夏威夷大学学戏剧的第二年,王翀导演了实验作品《哈姆雷特主义》,他在给观众的提示里告知大家“看这出戏一定要保持开放的心态”。
跟大家耳熟能详的莎翁经典可能不太一样,在《哈姆雷特主义》里,王翀拼凑《哈姆雷特》的一些片段,用来讨论原始文本之外的内容:性别政治、战争、戏剧的本质、全球化浪潮、高科技带来的人际疏离......
这出戏跟“经典作品”完全扯不上关联。
现在回头看,王翀觉得《哈姆雷特主义》“极度幼稚”,但当时这部戏还是引发了很大关注。夏威夷当地最大的报纸在剧评栏目写了长长一篇,从头到尾都在批评,王翀没太读懂,想到这是专业领域的关注,又觉得自己做的这件事很有意义。
《哈姆雷特主义》坚定了他在戏剧方面的探索,不仅是形式上,尤其坚定了这种对当下、社会现实关注的戏剧方向。王翀擅长用各类文本——不管是自己写就的还是大家们的经典名作,排出一台为他的想法服务的戏剧作品。
这些作品的议题大半都有强烈的社会关怀还有某种政治表达:《阴道独白》、《中央公园西路》、《雷雨2.0》都着重在关注男权政治下的女性命运;《群鬼2.0》把易卜生的原作移植到了国内的官二代家庭语境;《茶馆2.0》转而讨论教育,是一系列社会新闻的集合,即使是那台关于鲁迅生平的《大先生》,其实字字说的都是中国当下......
(《群鬼2.0》)
这种持续不断对于“社会可以变化,可以变得更好”的思考成为了推动王翀戏剧生涯的主要动力,“不能止步于当下,必须朝着更理想的社会目标或者个人目标去演进。”也因此在某些时候他的作品里还会带上愤怒的底色。
在王翀看来这种思考是人人都该有的,“这应该是任何一个知识分子、任何一个上过学的人一个基本思维方式,都别说大学,上过中学的就应该有这种方式。”
以王翀的个人经历来讲,他身上固然有80后那一代忧国忧民的倾向,但这种对理想社会的向往很大程度上成型于在北大法学院学习的那几年。在前往夏威夷大学转学戏剧之前,王翀在北大修双学位,法学是主要方向,在这门学科里,课堂上最主要的内容就是“如何用法律的角度去批判社会,从而让它变得更好。”
但大学四年他花了大部分时间泡在戏剧和电影里,田沁鑫、李六乙、北京人艺、大学生戏剧节......甚至宰相刘罗锅的京剧、日本的歌舞伎、中央芭蕾舞团的演出......平均下来几乎每天都有一场演出或电影。
偶尔王翀也在一些工作坊里学学戏,整个大学生涯里他跟戏剧产生了密集的联系,但却没有加入声名在外的北大戏剧社。北大剧社由英达创立,人才辈出,为戏剧圈输送了诸多创作者,至今依然是大学剧社里标杆一样的存在。
对戏剧人来说,参加大学剧社、考中戏研究生、进入这个行业,这是一条职业化的道路,但王翀走了另一条路。
整个大学四年他看戏、演戏,还跑去给林兆华当过一段时间的助理,做整理资料的工作。在那段时间里,他最贴近戏剧的“正规”方式大概就是跑去参加林兆华的北大戏剧研修班,结业的时候大家一起排了《樱桃园》,王翀在里面演那个被遗忘在园里的老仆人。
跟林兆华导演相处的这段时间对王翀最终决定踏入戏剧领域确有影响,在他们对戏剧的批评里,他意识到有那么多戏其实都是在重复,做同样的内容,讲相同的事,“就是因为戏剧太差了,既然这么差,那可能我做的都比他们做的好。”
带着《哈姆雷特主义》回国后,王翀在大学生戏剧节、孟京辉主办的青年戏剧节上崭露头角,《阿拉伯之夜》、《电之驿站》、《阴道独白》等作品在国内外的巡演都有不错的反响。有了票房、奖项的认可、前辈鼓励,王翀的戏剧之路逐渐顺畅起来。
由评论者李静编剧的《大先生》原本是写给林兆华导演的,拟定濮存昕出演,最后落到王翀肩上的时候,已经是改过6次的版本了。
09 年初,导演林兆华想排演一部关于鲁迅的话剧,一圈商讨周折后,李静接下了写剧本的任务。剧本改过三稿,林兆华终于点头“可以排了”,但迟迟没有动作,李静想可能是这本子跟导演磁场不合。
13 年初完成全剧修订的《大先生》在《天涯》杂志上发表,次年就获得了“老舍文学奖”,陈丹青看到这个本子后把它推荐给了乌镇戏剧节的主办单位,他们决定邀请王翀来执导这出戏剧。
在《新京报》的采访里,王翀表示为了配合《大先生》“意识流的诗化文本”,他采用傀儡戏和即时影像结合的方法来呈现鲁迅这个“意识形态的战场”。
《大先生》对王翀来说是一次颇为重要的尝试,此前他长期活跃在小剧场,也极少触碰国内的原创剧作,而这台戏不仅有观众体量的升级,剧本获奖还拿下了国家基金,投资方文化乌镇也十分配合,让创作人员去台湾专门学习傀儡戏。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2016 年《大先生》在北京首演后就进入了巡演阶段,原计划演出 40 场,但演过 9 场后,《大先生》被紧急叫停了。
在王翀看来,这本是十年一遇的剧本,饰演鲁迅的赵立新也给出了足够精彩的表演,“天时地利人和,它也没有浪费机会抵达了那个地方,但是说停就停了。”这件事带给王翀的影响有点像创伤后遗症。
因为审查被迫改道他不是第一次遇到,但《大先生》带给他的刺激把此前的障碍都重新摆在了面前,王翀那种较劲的劲头突然就起来了。
“既然正面强攻已经感受到了玻璃天花板,那我们就只能退到另外一个领域里,所以才有了《茶馆2.0》。”《茶馆2.0》依然使用了《茶馆》的文本,但整体内容变成当下校园中发生的一些事,王翀联系到北师大二附中,演员就是学生,观众人数每场限制11个。
《茶馆2.0》不用通过审查,王翀得以放开手脚,戏剧的节目单是一张“查报”,上面印着真实的新闻案例:XX市有四千未成年人被强制戒毒、XX省一中学变成了夜总会、XX职业技术学院三陪事件......
王翀不使用社交网络,还把自己家弄成了“停电亭”,在里面隔绝所有电子产品,他的信息来源都通过朋友们的筛选告知。在这样的情况下,王翀反而能有更多个人理解和观察,学校会崩溃、教育也会崩溃,这明明是正在发生的事,却有很多人选择视而不见。
《茶馆2.0》之后,王翀有了新的思路,戏剧审查固然限制创作,但与此同时也能带来很多动力,“就是这种‘凭什么’的动力,它能带来一些灵感,甚至它塑造了我们的很多艺术手法。”
这之后,王翀的作品逐渐往“小”里走,到了现在去乌镇的《我们从2.0》就是只限4名观众的“极小剧场”,明年王翀计划做一个只限1名观众的演出,还会在墨尔本做一个讲座式演出,自编自导自演,主题就是自由与限制。
主动把观众限流最直接的就是影响力受限,但王翀不太在意,他相信好的作品一定有被记住的可能,更重要的是,限制观众人数只是一种形式上的变化,在这个系列还是未来的创作里尽量不落入窠臼才是王翀当前思考最多的问题。
到今年为止王翀进行戏剧创作已经有十多年了,失去革新的意图和动力是他最担心的事情,在他的世界观里,“凡是艺术都应该有这种需求,自我警醒,能够看到时代看不见的东西,提出大多数人没有想出的问题,这是整个艺术都应该赋予自己的一个使命。”
这个使命与王翀的个人理念高度一致,戏剧得以与他长期共存,他追求的、需要对抗的,很多都跟这份职业重合了:个人危机就是创作危机,在剧作上的革新突破就是避免自己固步自封。
王翀很庆幸,自己从来没有过“活明白”的感觉,“在变化这么野的一个时代,我们有无数的东西是不知道的。连过去的很多事我们都不知道,你怎么可能活明白。”在他看来,如果活明白了,也就离完蛋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