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公鸡打第一声鸣时,天刚蒙蒙亮,坐落在白鹤仙山,乌坛尖顶脚下的竹客旗杆石大屋便开始骚动起来,开门的吱呀声,男人的挑水声,灶间的烧火声,还有猪栏里的“哼哼唧唧”声,小孩的哭闹声,那一整排的厨房、瓦背开始弥漫起飘飘渺渺的柴火烟气。
似乎还有那么一点风,绿郁纤细的柳条在一律向下挂的形状中左右摇晃。那只不知谁家的公猫顺势爬上了灶台,倏忽间,“喵”的一声,跃上天井边的屋梁,又闻声追逐母猫去了。此刻,我家睡在楼梯脚的那条叫阿黄的狗和三婆家叫阿黑的狗也同时钻了出来,伸直前腿,弓起后脚,尽力向前地伸一个长长的懒腰,然后摇摇尾巴,汪汪汪,三两声地叫唤着,惊得远处的狗和还在鸡莳里的鸡一起此起彼伏地混叫起来。
旗杆石的两扇大门很厚实,夜晚来临时,大门杠一插,稳稳妥妥。当我揉着惺忪的眼睛起床的时候,天已经很亮了,阳光透过小窗门板的缝隙,直直地打在铺满稻草的床上。我穿起衣裤,掀开悬挂在楼梯间的茅房带花门帘,痛痛快快地倾泻着,那“咚咚咚”的声响回荡着,听去格外悦耳。
这时的三婆已经背着一大菜篮的不知是猪草还是山货,悄无声息地迈进了大门。头上扎着那条发白的旧毛巾,一身蓝色的大襟短衣,围着蓝色的用劳动布做的围裙,脚上是黑色的短帮雨鞋,宽宽大大的和坑菜篮重重地压在肩膀上,看不清瘦小的脸。印象中那时的女人都是这身寻常的装束,现在已经很少见了,只有到新塘那些偏远山村还可以看到。
三婆不喜欢干家务活,也从来没有看到她做缝补做女红之类的活计,也没有见过她搞家里的卫生,与家务活比起来,似乎她更喜欢山上或田里的活计。也许她从小就是在大山里长大的,更喜欢去闻野外夹杂着泥土的清香,更喜欢田野间那浓重的露水,像个男人一样,田间、地头、山上才是她所钟意的世界。每天早上天未亮就上山了,背后一把柴刀,手上挎一个菜篮,那一身蓝的装束也似乎从来没有变过。
三婆是二嫁,嫁给我三外公时还带来了个女儿,后来也嫁在了本村。三婆嫁过来不久,三外公就死在了福建的建阳,据说是在建阳摘松香时因病去世。如果准确地叫,她应该是我第二个三外婆。
人是个容易健忘的动物,往往记不住三代以上的长辈的名字,我知道长辈的名字是号在扁担或箩筐上知道的,后来是在香火大堂紧贴在墙上的牌位认识的。更何况以前的女人,在日常的生活中往往以丈夫的名字作为前缀,让人搞不清真实的名字和姓氏。就如鲁迅小说里的“祥林嫂”,祥林肯定是她丈夫的名字,而她自已真实的名字是无人知晓了。正如到目前为止,我也搞不清我三婆姓啥叫谁,从小到大,就一直叫她三婆。
三婆是简称,这是整个旗杆石屋下的叫法,但与我更亲近。我外公兄弟四人:老大过继给了下屋,老二据说是结婚当天就跑到杉坑口的水潭里自杀了,老三就是三外公,我外公是老四,我外婆当然就是四叔婆。因住在外天井的堂屋,又多了一个名号,叫外堂婆。但在我印象中,不管是三外公还是我外公,我都没见过,印象中我外婆更加强势,或许是没有儿子,一连生了五个女儿,家庭的重担落在一个女人的肩上会使她更加坚强。我对三婆最深的印象就是沉默不语,貌似一头默默无闻的黄牛,又如同她在秋天上山拔回来的山桠皮般坚韧,活着,干活,就是她的一生。神情如屋后的那口古井,波澜不惊,一天到晚不是在山上就是在上山或回家的路上,那把柴刀和一只大菜蓝一直伴随着她。
每天清晨,三婆总是以这样的方式与我们见面,我也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生活就是如此地静美。三婆的菜篮子就是一个宝藏,篮子里装着各个时节的山里野果:山楂、野葡萄、覆盆子、野柿子------.我就是从她的菜篮子里认识、尝鲜的。覆盆子我们叫大公扭,酸酸甜甜的,熟透了,咬下去满口生津。野生的藤梨光洁圆润,放进大肚小口的瓮里,撒入谷糠,软一个吃一个,那几坛小瓮的山野美果,吸引着大屋里这群贪嘴的孩子。
十一岁那年,一群小伙伴一起上山砍柴,堂哥因躲避不及,被上面山口放下来的松树砸着了,昏迷不醒。接到报信后,三婆火急火燎地赶来了。我第一次看到她紧张的神情,那种发自内心的恐惧和关切。堂哥整个暑假都不能干活,每天只能搬个小竹椅在堂屋里坐着,晒晒太阳。那段时间,三婆不再起早摸黑上山,不知她从什么地方寻找的草药,每天细心地用石头捣碎用菜叶包好,轻轻敷在堂哥的伤口上,每天煎一大碗黑乎乎的药汤,毫不手软的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堂哥的鼻子,就像开春时农夫给牛灌药一样地灌下去,神情安详,目光坚毅。我经常在静寂的清晨,在堂哥凄厉的喊叫和鸡鸣狗吠中吵醒。
三婆一如既往地在山上忙碌着,挖掘着山上的宝藏,摘箬叶,拔山桠皮,蒸晒覆盆子,这些都可以拿到供销社换钱。夏天的雨像孩子的脸,说下就下,说停就停。雨后的山谷,到处弥漫着泥土混合着青草的气息,一条白色的雾气静静地停在半山腰上,如同环绕在男人身上那条长长的汤布。我们一群小孩跟着三婆爬岗背岭,岭背有我家和她家的责任田。分田到户后,为了多分点田,我们都选择了路远、产量低的山垄田,为的是多种点粮食,以体力来换取田亩的缺陷。
上山的路本就曲折蜿蜒,雨后更是有些湿滑,路边有听到脚步声倏忽跳开的山蛙,还有拱出地面横在路中间粗粗壮壮的蚯蚓,绿葱葱的草苔尖上缀满了晶晶亮亮的雨珠,三婆安稳笃定地在前面一步一步走着,脚上的雨鞋或许是太大,又或许是里面还漏着水,每走一步都发出一声“咕咕”的声响,又间或传来一阵婉婉转转的放屁声,雨鞋的“咕咕”声和婉转放屁声一路交替着、和鸣着,加上偶尔的一、二声鸟鸣,一群小孩开始毫无理由放肆地笑,组合成一个乐章从岭上传递开来。
在那个粮食匮乏的年代,三婆是不讲究吃的,能有东西下肚充饥就行,甚至没见过她正儿八经地坐在饭桌上端端正正地吃过一餐饭。一次,我看见她拎着猪食去喂猪,顺手从猪食里捞出一块蕃薯,就放进了嘴里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我说:“三婆,这是猪食,能吃吗?”她笑笑:“烧熟了的,好吃!来,宝宝,也给你一块。”我逃得远远的,生怕她把猪食喂给我,身后传来那声熟悉的婉转的声音。
那年冬天,她终究还是躺下了,躺在二楼那间放杂物的房间,二张四尺凳上拼了木板,铺了厚厚的稻草,稻草上是崭新的草席,床前是一个装满炭火的火盆。檐前的瓦背上,晒满了她蒸晒的青灰色的覆盆子和已经剥了毛皮的白白的山桠皮。
偶尔回家,都要回老屋看看,爬爬岗背岭,从岭上回头看一眼稀疏零落的村庄。曾经的旗杆石大屋已倒塌了半边,那对旗杆石还歪歪斜斜地立在门前,听说有人出价几万元想买走,但谁也做不了主。半边的马头墙还高高地耸立着,小时候的老屋在新建的砖房前显得那么矮小,破落,是我的记忆模糊了?
大门吱呀地响了,是我关上大门时发出的声响,仿佛看见三婆背着那菜篮从门口迈进来,包着发白的毛巾,青蓝的大襟短衣,浑身湿漉漉的,破水鞋随着脚步,一步发出一个声响。
作者简介:韩剑锋,爱好摄影、写作,浙江省摄影家协会会员。浙江省武义农村商业银行柳城支行行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