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即自我清除

2023-05-28   飞地APP

原标题:创造即自我清除

对艺术中创造性追求的消除是艺术的自我清除。目的在于探索人的真正的,不受旧有存在束缚的自由。

创造即自我清除朱青生

艺术的历史是人类显示自己的创造力的历史。美术史则是把这种创造力的结果中的一部分——美的,有意味的记载下来。现代艺术的历史是人类挣脱美术史的范围,直呈自己创造力的历史。无论创造的结果是美的、丑的、还是受用的、刺激的或者是有意味的、媚俗的,其价值并不以作品的形式来衡量,而以这个作品与现实存在之间的关系来衡量。如果这层关系是奇特的、深刻的、广泛的,就能触动他人在自我苦闷的逼迫中,在人际关系的感受中和在精神困惑的觉悟时因此而跃入一个新的境界。这种艺术创造就不再是美术创作。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的艺术的繁荣,表象是,艺术家不再借助他人习惯的体裁,而用简洁、明了的方法直陈那日常的表达方式不可企及的境界。在这个表象中,艺术与现实存在的冲突剧烈而鲜明。本质上,艺术纷繁复杂的表象下却有一种理性的沉默。艺术用燃烧自我的方法,试验着人类创造力的限度,从而在对真理的理解因人而异的社会中,不断拓展人类精神文明现有的境界。

许多人已经不再关心对基督教和犹太教上帝的模仿——为世界从无到有创造出一件东西;或者他们已经意识到这个工作已分工由“科技”与“设计”来承担。他们实现了三层非上帝的创造。

首先,他们创造了旧事在当代人中的新的理解。这是一种移位创造。石崇在四世纪用十里绸缎包了一座山峦,后来克里斯托用尼龙布来包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张璪在781年前后喜用水墨乱泼乱涂,后来杰克森·波洛克 (1912—1956)也用此术成为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的主将。他们不是抄袭,而是在异文化中暗合了往日的匠心。

其次,他们创造了艺术与生活的新的关系,把一般被当作“生活”的变成了“艺术”的,把“不是”艺术变成了“是”。这是一种转义创造。对社会沉溺的拯救本来就是圣徒的生活,约瑟夫·波伊斯却与观众大谈政治与环境,名之为“社会雕塑”。性爱本来是普通人的生活,杰夫·昆斯却带着西乔琳娜把“天堂造爱”搬进了豪华的美术博物馆。他们比别人更多地思考生活与艺术的界限,因此他们才找到了破界的焦点。

其三,他们创造了对创造的新的解释。他们把对已有的作品的“完全模仿”作为自己的创作。这是一种解释创造。从来都说是艺术应该是创新的,路易·波易瓦专门复古,她精致地“复制”他人的作品形成自己的风格。原创性是先锋艺术的最高原则,而在一面模糊的旗帜——后现代之下集合起来的艺术活动,是以嘲弄先锋艺术的原创性作为出发的标志,虽然他们出发之后就乱作一团,从70年代中期以来一直延续至今。他们当然也有野心,但已对艺术中的专利制度厌倦。

三层非上帝式的创造不见得造出了什么令人惊奇的纪念碑,但其中,艺术家们至少以个体的人作为一个精神的主体,在人类文明的全体范畴之内,创造了选择归宿的自由。这就是为苦苦思索着命运与本性的人提供了一个惊喜,这是二十世纪人的利益成功之外的喜事。这些惊喜发生之后,形迹尤在,但力度正一天天减退,于是我们不得不对这样的创造加以怀疑!也许正是因为近数十年的过多惊喜已使我们的感觉因过度兴奋而转为迟钝。过多的新的喜事像一层层棉被积压在我们的头上,使我们不能直视自我的天空。

因此,我们到了消创的时候。

于是我们开始试验,如果把马塞尔·杜尚的“泉”用来排尿会怎样,把波伊斯的毛毡衣穿走会怎样,将安迪·沃霍尔的可口可乐瓶回收重灌再用又怎样,或者,我们把作者的名字在没有作品的状况下展出,把作品本身变成一个拒绝被观看的声明。或者,我们让电视装置自我吞灭信息,让自动化的照明灯按照外界的亮度精密地给出同等的亮度等等。

当消创进入艺术时,艺术既不是创造,也不是不创造。这时的艺术,不仅不是对形式的创造,也不是对艺术现行状态革新的过程,这两点已由过去的美术史和今天的工业社会艺术完成了。消创直接针对创造的活动而作为艺术,因此,艺术的本质也许就可能从现代艺术当下的困境中解脱出来。对艺术中创造性追求的消除是艺术的自我清除。目的在于探索人的真正的,不受旧有存在束缚的自由。这种旧有存在的束缚即使在现代艺术的成就中,也还起作用。就是因为要创造,必须顾及这种旧有存在的束缚,以至于艺术家情愿将移位(第一层);将本体概念泛化到内涵变质(第二层);将与常识的对立(第三层)当作艺术。因为顾及旧有存在的束缚,艺术中人类精神的自由程度是以回避某些领域为前提的。有前提的自由是有限的自由,有限的自由不是自由。斯宾诺莎以为自由就是对自由限度的承认,亦即,自由就是认识到自由是不自由的。这个论点在伦理学上是精彩的。但它是建立在区别自由之上。“不自由”并不是区分(或被告知)哪一部分为自由,哪一部分为不自由。现代艺术潜在的理性沉寂正是对某些规定为不自由的部分的试探,这种试探叫做创造。而这种创造的前提正是已被区别了的自由,它比伦理学上的范畴又宽泛得多,因为他只是顾及旧有存在的束缚,但是,它也就是在已被规定的自由和不自由的区别基础上,在不自由的部分中寻找自由。消创就是用以对创造的怀疑来消除对自由和不自由的区别。

如果我们还承认艺术的历史是人类显示自己的创造力的历史,而我们又已经发现“创造”在历史上是以对自由和不自由的区别为前提的,我们就试着以消创来归回人的自由。如果这种试图也将被创造这个概念涵盖,那么创造就多了一个义项:创造即自我清除。

选自《中国当代先锋艺术家随笔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5

|朱青生,1957年生于镇江,求学于南京师范大学(学士)、中央美术学院(硕士),德国海德堡大学(博士)。现任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学术委员,曾任国际艺术史学会主席(2016—2021)。长期从事艺术史研究工作,1986年起主持“中国现代艺术档案”,2005年起主编《中国当代艺术年鉴》。著有《将军门神起源研究》《没有人是艺术家,也没有人不是艺术家》《十九札》等。

题图:Louise Bourgeois | Self-portrait

排版:阿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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