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一切不幸都来自于他们不把话讲清楚

2023-01-08   飞地APP

原标题:人类的一切不幸都来自于他们不把话讲清楚

悲剧,在极端虚无和无限希望间摇摆。主角否认打击他的秩序,而神因秩序被否认,就更加打击他。两者就在存在招致质疑之际,确证彼此的存在。歌队从中得到教训,即有一种秩序,也许令人痛苦,但不承认它的存在,情况将要更糟。唯一的净化,就是什么也不否认,什么也不排斥,接受生存的神秘、人的局限。总之,接受人们无法全盘知悉的这种秩序。“一切都好。”刺瞎双眼后,伊底帕斯如是说。他知道此后再也看不见了。他的黑夜就是光明:在眼睛死去的这张面孔上,闪耀着悲剧世界的最大忠告。

──卡缪,〈雅典讲座:关于悲剧的未来〉(1955)

虽然卡缪只留下四出剧本,但它们的影响非常深远,不仅缔造了“现代悲剧” (tragédie moderne)的概念,也带动了后来以贝克特 (Samuel Beckett)、尤涅斯柯 (Eugène Ionesco)为首的“荒谬剧场” (théâtre de l'absurde)。首先要厘清,卡缪的戏剧讨论“荒谬”这个主题,却不是荒谬剧场。后来一九六〇年代兴起的荒谬剧场制造荒谬的情境,打破逻辑、连贯性、人物间对话,颠覆戏剧语言,这并不是卡缪的观念和目的,因为他认为人和人之间的语言沟通是最重要的。

说到语言沟通,立刻令人想到《误会》。这出剧情节简单:一个带着妻子回到故乡投宿母亲和妹妹经营的旅店的儿子,没被认出也没透露自己身份,被母亲和妹妹误认是个有钱的旅客而谋财害命,一个误会造成四个人的不幸。

这个剧本灵感来自于一则真实发生的社会事件,刊登在一九三五年一月六日的《阿尔及尔回声报》上,这则新闻想必让卡缪印象深刻。在《异乡人》中,莫梭在囚室床垫下发现一截发黄的报纸,上面刊载的就是这则社会新闻,莫梭的感想是:“我认为那个旅人有点活该,玩笑不能乱开”。这句话毋宁就是《误会》的精髓:面对严肃的生命,必须真诚,不能乱开玩笑!其实很简单,不必屈服于荒谬的命运,不必拐弯抹角,不必猜测揣度,不必把情况弄得复杂,只消说出事实,按照人性、常理说自己是儿子,不就可以避免这桩悲剧?如同《瘟疫》一书中塔卢所说的:“人类的一切不幸都来自于他们不把话讲清楚明白。”

严慧莹

虽然卡缪只留下四出剧本,但它们的影响非常深远,不仅缔造了“现代悲剧” (tragédie moderne)的概念,也带动了后来以贝克特 (Samuel Beckett)、尤涅斯柯 (Eugène Ionesco)为首的“荒谬剧场” (théâtre de l'absurde)。首先要厘清,卡缪的戏剧讨论“荒谬”这个主题,却不是荒谬剧场。后来一九六〇年代兴起的荒谬剧场制造荒谬的情境,打破逻辑、连贯性、人物间对话,颠覆戏剧语言,这并不是卡缪的观念和目的,因为他认为人和人之间的语言沟通是最重要的。

说到语言沟通,立刻令人想到《误会》。这出剧情节简单:一个带着妻子回到故乡投宿母亲和妹妹经营的旅店的儿子,没被认出也没透露自己身份,被母亲和妹妹误认是个有钱的旅客而谋财害命,一个误会造成四个人的不幸。

这个剧本灵感来自于一则真实发生的社会事件,刊登在一九三五年一月六日的《阿尔及尔回声报》上,这则新闻想必让卡缪印象深刻。在《异乡人》中,莫梭在囚室床垫下发现一截发黄的报纸,上面刊载的就是这则社会新闻,莫梭的感想是:“我认为那个旅人有点活该,玩笑不能乱开”。这句话毋宁就是《误会》的精髓:面对严肃的生命,必须真诚,不能乱开玩笑!其实很简单,不必屈服于荒谬的命运,不必拐弯抹角,不必猜测揣度,不必把情况弄得复杂,只消说出事实,按照人性、常理说自己是儿子,不就可以避免这桩悲剧?如同《瘟疫》一书中塔卢所说的:“人类的一切不幸都来自于他们不把话讲清楚明白。”

严慧莹

或许能这么说:多年以后,《误会》为我们所封印的最深邃悖论,是这部描述“归乡之错”的作品,同时亦反向摹写了作者对“归乡”的挚诚深愿。卡缪个人的“雅典”。某种意义上,《误会》纷错归返的,即是伊底帕斯王离乡前刻的故土。因为,比服从神谕而弃婴的柔卡斯塔更自谴,多年以后,《误会》里的母亲竟因不识亲子,而亲手取走他的性命。比不识亲母的城邦之王更可悲,平凡人子,尚携愿重返家园,却徒然自蹈了死境。比自刺双眼的王更无辜,玛丽亚被骤然夺去视域,只能以“眼睛死去的这张面孔”,惶视一个黝暗而陌异的世界,如斯孤立无援,直至剧末。

因为这些曾经直视“命运”的脸孔,于是剧末前刻,卡缪得以揭晓整部《误会》里,一件最无误解之事:比那位自我放逐的盲眼罪人、或任何犹可能离乡之人都还更加绝望,却也更加确知──一生不受惜爱、从来只领有一隅破败家园的孤独之人玛塔,在岁月湮没的故土之上,为我们,短瞬目击了“从没有人知道的那个秩序”。

童伟格

或许能这么说:多年以后,《误会》为我们所封印的最深邃悖论,是这部描述“归乡之错”的作品,同时亦反向摹写了作者对“归乡”的挚诚深愿。卡缪个人的“雅典”。某种意义上,《误会》纷错归返的,即是伊底帕斯王离乡前刻的故土。因为,比服从神谕而弃婴的柔卡斯塔更自谴,多年以后,《误会》里的母亲竟因不识亲子,而亲手取走他的性命。比不识亲母的城邦之王更可悲,平凡人子,尚携愿重返家园,却徒然自蹈了死境。比自刺双眼的王更无辜,玛丽亚被骤然夺去视域,只能以“眼睛死去的这张面孔”,惶视一个黝暗而陌异的世界,如斯孤立无援,直至剧末。

因为这些曾经直视“命运”的脸孔,于是剧末前刻,卡缪得以揭晓整部《误会》里,一件最无误解之事:比那位自我放逐的盲眼罪人、或任何犹可能离乡之人都还更加绝望,却也更加确知──一生不受惜爱、从来只领有一隅破败家园的孤独之人玛塔,在岁月湮没的故土之上,为我们,短瞬目击了“从没有人知道的那个秩序”。

童伟格

卡缪与《误会》第一版书封

误会第三幕

[法] 卡缪严慧莹 译

第一场

母亲、玛塔和老仆人在舞台上。老人扫地、整理。玛塔在柜台后,把头发拨到脑后。母亲穿过舞台,朝门口走去。

玛塔 您看吧,这黎明来了。

母亲是的。明天我将会觉得事情结束真是件好事。现在呢,我只觉得疲惫。

玛塔今天早上是多年以来我第一次感到畅快自在。我仿佛已经听见海洋的声音,体内有一股欢愉让我想高声喊叫。

母亲那就好。玛塔,那就好。但是我现在觉得自己好老,老得无法和你分享任何事了。明天,一切都会好转。

玛塔是的,一切都会好转,我希望。但是您暂且别抱怨,让我尽情快乐一下。我回复到少女时代。我的身体再次滚烫,想奔跑起来。喔!只要告诉我……

突然停顿。

母亲怎么了,玛塔?我都认不出你了。

玛塔母亲…… (迟疑一下,接着热切地)我还美丽吗?

母亲这早晨你是美丽的。罪行是美丽的。

玛塔现在罪行已不重要了!我重生了,我要前去那片会让我幸福的土地。

母亲好了,我要去休息了,但我很高兴知道你的生活终于要开始了。

老仆人出现在楼梯顶端,朝玛塔走下来,把护照递给她,然后一言不发下场。玛塔打开护照看着,没有反应。

母亲那是什么?

玛塔(语调平静)他的护照。您看。

母亲你明知我的眼睛很疲倦。

玛塔看一下!那您就会知道他的姓名。

母亲接过护照,走到桌前坐下,摊开护照看。她看了面前的护照页许久。

母亲(语气没有表情)好啦,我早就知道总有一天会变成这样,那就是该结束的时候了。

玛塔(走过来站到柜台前面)母亲!

母亲(同样的语气)别说了,玛塔,我已经活够了。我比我儿子活得长久很多。我没认出他,我杀了他。现在我可以和脸已经被水草掩盖的他在河底相会了。

玛塔母亲!您不是要抛下我一个人吧?

母亲你帮了我很多忙,玛塔,我也很难过要离开你。如果现在说这还有意义的话,我必须说,你以你的方式当个好女儿。你对我一向保持应有的尊敬。但是现在我累了,本以为对一切都无感的衰老心灵,又重新感受到了痛楚。我不够年轻,没办法找到自处之道了。总之,当母亲认不出自己儿子的时候,她在这世上的角色就结束了。

玛塔还没结束,如果这母亲的女儿还有幸福要追求的话。我听不懂您所说的,这不像是您的话语。您不是要我什么都不尊重吗?

母亲(同样漠然的语气)是啊,但是我刚刚才知道我做错了,在这个什么都不确定的人世间,我们自有我们确信的东西。 (带着苦涩)今日我确信的,是母亲对儿子的爱。

玛塔所以您不确信母亲能爱她的女儿?

母亲我现在不想让你伤心,玛塔,但这的确不是同一回事。这爱没那么强烈。我如何能够没有我儿子的爱呢?

玛塔(爆发)这二十年来遗忘了您的这份爱还真美好!

母亲是的,经过二十年音讯全无还幸存的爱真美好。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这爱对我来说已经够美好,因为没有它,我无法活下去。

她站起身。

玛塔您说这话不可能不含一丁点愤慨,也丝毫没想到您女儿吧。

母亲不,我什么都不想,更没有愤慨。这是惩罚,玛塔,而且我猜想所有的杀人犯都有一刻像我这样,内心被掏空、干涸、没有未来可言。这是我们判死杀人犯的原因,他们一无是处。

玛塔我对您的话语嗤之以鼻,也无法忍受您提到犯罪和惩罚。

母亲我只是冲口而出,如此而已。啊!我已失去自由,地狱开启了!

玛塔(朝她走去,激烈地说)您以前并不会说这些。这些年来您一直在我身边,手紧握着将要死的那个人的腿。那时您并没想到自由或是地狱,一直这样持续下来。您的儿子又改变了什么?

母亲没错,我一直这样持续。但那是按照习惯,就像行尸走肉。然而只要痛苦出现,一切就会改观。我儿子前来改变的正是这一点。

玛塔作势要说话。

我知道,玛塔,这没有道理。对一个罪犯来说,痛苦代表的是什么呢?但是你也看到了,这并不是一个母亲真正的痛苦:我并没有尖叫出来。这只不过是由爱之中重新滋生出的痛苦,而连这个,我都已无法承受。我也知道,这痛苦没有道理。 (换了口吻)但这个世界本来就没道理,我已尝尽生命各种滋味,从创造生命到毁灭生命,我是有理由说这句话的。

她决断地朝门走去,玛塔超越她,挡在门前。

玛塔不,母亲,您不会离开我。别忘了是他离开,是我留下来了;我留在您身边一辈子,而他却一去杳无音讯。这是要偿还的,这是要算总帐的。您应该站在我这边才对。

母亲(缓缓地)话虽如此,玛塔,但是他呢,我杀死了他!

玛塔稍微侧转过身,仰着头,好似看着门。

玛塔 (停顿一会儿之后,语气愈来愈激烈)生命能给人的东西,他都享有了。他离开了故土,见识了其他国度、海洋、自由的人们。而我呢,我留在这里。我留下来,渺小又阴郁,无聊无奈,沉陷在欧洲大陆,在这片厚重的土地上长大。没有人亲吻我的嘴唇,甚至您也未曾看过我的裸体。母亲,我跟您发誓,这是要偿还的。您不能仅仅凭着一个人死了的借口,就在我应当得到回报的时候逃避责任。您要了解,对一个活了精采一生的男人来说,死只是一件小事。我们可以忘记他是我哥哥、是您儿子。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毫不重要,因为他再也不知道了。但是我呢,您让我一生挫折,您剥夺了我他所享受到的一切。然后,他还要再夺去我母亲对我的爱,把您拖进他那冰冷的河水中吗?

她们沉默地互相凝视。玛塔垂下眼睛。非常低声地说。

我要的真的不多。母亲,有些话我从来都说不出口,但我感觉我们可以温馨地重新过日子。

母亲向前朝她走去。

母亲你认出他了吗?

玛塔(猛然仰头)没有!我没认出他。我根本不记得他的长相,该发生的就这样发生了。您自己也说,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道理。但是您问我这个问题倒也没错,因为我现在知道了,即使我认出他,也不会改变任何事。

母亲我宁可相信这不是真的。最坏的杀人犯都有心软的时刻。

玛塔我也有那些心软的时刻。但我不会在一个陌生而冷漠的兄长面前低下头来。

母亲那会是在谁面前呢?

玛塔低下头。

玛塔在您面前。

一阵沉默。

母亲(缓缓地)太迟了,玛塔。我不能为你做什么了。 (转身面对女儿)你在哭吗,玛塔?不,你根本不会哭。你还记得我抱你的时光吗?

玛塔不记得,母亲。

母亲没错。已经很久了,而我很快就忘记对你展开双臂。但是我从未停止爱你。 (她慢慢推开玛塔,玛塔渐渐让出路)我现在知道了,因为我的心告诉我;在我无法忍受生命的此时,我又重新活过来了。

走道现在无阻了。

玛塔(脸埋进双手)比您女儿的伤痛更强烈的是什么呢?

母亲或许是疲惫吧,以及想休息的渴望。

她走出去,女儿并未阻挡。

第二场

玛塔冲向房门,猛然关上。贴着门,迸发出狂烈的叫喊。

玛塔 不!我并没有照顾我哥哥的责任,但现在呢,我在自己的国家里被放逐;连母亲都抛弃我了。但是我并没有照顾我哥哥的责任,这对无辜的人不公平。现在他得到他要的,而我却孤单一人,远离我渴望的海洋。喔!我恨他。我这辈子都在等着带我远离的海浪,而我知道这海浪不会来了!现在我只能这么待着,待在这前后左右挤着这一堆人民和国家、平原和山峦的地方,海风吹不进这里,海浪拍打声和不断的低语召唤都听不到。 (声音低沉下去)其他人运气比较好!有的地方尽管离海洋很远,偶尔晚风会吹来海藻的气味。他说到那里湿润的海滩,海鸟高声鸣叫,或是傍晚一望无际的金黄碎石沙滩。但是海风在抵达这里时早就力竭,我永远得不到我应得的。就算我把耳朵贴着地,依旧听不到海浪拍打的声音,或是大海快乐均匀的呼吸声。我离我所喜爱的太远,这中间的距离没法解决。我恨他,我恨他得到他所要的。我只能留在这沉重的封闭之地,天地浑沌成一片,这国度能止我饥的只是春天李树孱弱的花朵,能解我渴的只是我遍洒的血。这就是对母亲的温情所要付出的代价!

就让她死了吧,反正她不爱我!就让我周身的门都关闭吧!就让她把我留在我该有的愤怒之中吧!因为,在死之前,我可不会抬起眼哀求上天。在那里,人们可以在海浪中逃避、解放、肉体挨着另一个肉体,在那个被大海保护的国家,神明不用上岸。但这里呢,不论眼神望向何处,大地都只让人带着乞怜的眼神仰望着天。喔!我痛恨这贬低我们到只能乞求上天的世界。但是我呢,虽然遭受不公不义,没有人有教训我的权利,我不会下跪乞求。这世界无我容身之地,母亲也否定我,我会在自己犯下的罪行中离开这个世界,不求妥协。

有人敲门。

第三场

玛塔是谁?

玛丽亚一个旅客。

玛塔我们不收客人了。

玛丽亚我来找我先生。

她上场。

玛塔(看着她)您先生是哪位?

玛丽亚他昨天抵达这儿,预定今天早上和我会合。我很惊讶他没出现。

玛塔他说他妻子留在国外。

玛丽亚他这么说自有原因。但是现在我们应该相会才对。

玛塔(继续盯着她看)这有困难。您先生已经不在这里了。

玛丽亚您说什么?他不是在这里订了一个房间吗?

玛塔他是订了一个房间,但夜里就离开了。

玛丽亚我无法相信,他要留在这栋屋子里的所有理由我都知道。但是您的语气让我担忧,有什么要告诉我的,您就说吧。

玛塔我没有任何要告诉您的,只是您先生已经不在这里了。

玛丽亚他不会丢下我走的,我不理解您说的。他真的走了,还是他说还会回来?

玛塔他真的走了。

玛丽亚请听我说,从昨天开始,我就在这个异国忍受消耗我全部耐性的等待。我现在因为担忧而前来,在没看到我先生,或是不知道哪里可以找到他之前,我是绝对不会离开的。

玛塔这不关我的事。

玛丽亚那您就错了,这也关您的事。我不知道我先生是否赞成我跟您说这件事,但我已经厌烦这些错综复杂。昨天早上前来你们这里投宿的那个男人,就是您多年音讯全无的哥哥。

玛塔这我已经知道了。

玛丽亚(爆发)所以呢,发生了什么事?您哥哥为什么不在这栋屋子里?您母亲和您没认出他来吗,你们没有因为他归来而高兴吗?

玛塔您先生不在这里,因为他死了。

玛丽亚惊跳,维持一阵沉默,眼睛紧紧盯着玛塔。之后她微笑着作势靠近她。

玛丽亚您在开玩笑,是吧?尚跟我说您小时候就爱乱开玩笑。我们俩几乎算是姊妹……

玛塔别碰我。待在您的原地。我们之间毫无交集。 (停顿一下)您的先生昨夜死了,我保证这不是个玩笑。您没有必要待在这里了。

玛丽亚您疯了,疯到极点!这太突然,我无法相信。他在哪里?让我亲眼看到他死了,那我才能相信连想都无法想象的事。

玛塔不可能。他所在的地方,没有人看得见。

玛丽亚朝着她的方向伸出手。

别碰我,待在您的原地……他沉在河底,昨夜当我母亲和我把他弄昏睡过去之后,把他抬过去。他没有受苦,但终究是死了,是我们──他的母亲和我──害死了他。

玛丽亚  (往后退)不,不……是我疯了,听到这世上不可能听到的话。我早就知道这里不会有什么好事等着我,却没想到是这样子的疯狂。我不懂,我无法了解您所说的……

玛塔我的角色不是要说服您,只是告知。您自己会知道真相。

玛丽亚(有点魂不守舍)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这么做呢?

玛塔您凭什么这么质问我?

玛丽亚(大喊)凭我的爱!

玛塔这个字代表什么意思呢?

玛丽亚它代表的就是现在撕裂、啃噬我的,这让我想张开双手杀人的疯狂念头。它代表的就是我心底所剩的固执不肯相信的心,要不是如此您就会知道,疯狂地知道,因为您会感受到您的脸在我指甲下被撕裂。

玛塔您用的词语我真的无法理解。我听不懂爱、快乐、痛苦这些字眼。

玛丽亚(很勉力地说)请听好,如果这是个游戏的话,我们就别玩了吧。别再玩弄字句。在我放弃之前,清楚地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

玛塔我说得再清楚不过了。我们昨夜杀了您先生,然后抢夺他的钱财,就像我们对在他之前的几个旅客所做的一样。

玛丽亚所以他的母亲和妹妹是杀人犯?

玛塔是的。

玛丽亚(还是很勉力地)您当时已经知道他是您哥哥吗?

玛塔如果您真想知道,这中间有个误会。您只要对人世有点了解,应该不会惊讶误会是会发生的。

玛丽亚(转身朝向桌子,拳头垂着胸,喑哑的声音说)喔,上帝啊!我知道这出戏一定不会有善终,他和我都会因为演这出戏而受到惩罚,不幸就从天而降。 (她走到桌前,没看着玛塔说)他想要你们认出他来,重回他的故居,带给你们幸福,但他不知该怎么说。当他想着该怎么启齿的时候,反倒被杀害了。 (她哭起来)而你们呢,就像两个疯子,对返乡找你们的优秀儿子视而不见……他确实很优秀,你们不知道自己杀害的是一个多么高尚的心、多么自我要求的灵魂!他应该是你们的骄傲,如同他是我的骄傲。但是,多可悲啊!你们以前就是他的敌人,现在还是他的敌人,你们冷血地谈论着这桩本来应当把你们抛到街上、让你们发出野兽嚎叫的杀人案件!

玛塔不要下任何评论,因为您知道的并不是全部。当下这个时间,我母亲已随她儿子坠入河中。波涛已开始侵蚀他们。人们很快会发现他们,他们会一起回归大地。但我还是找不到这有什么会让我尖叫嚎啕的地方。我对人心有不一样的想法,总而言之,您的泪水让我觉得恶心。

玛丽亚(转过身对着她,满怀恨意)这是永远葬送欢乐的泪水。对您来说,这比干涩的痛苦来得好。这干涩的痛苦即将袭向我,也可能静静悄悄地将您杀死。

玛塔这其中没有触动我的地方。说实在的,这真的不算什么。我看的听的也够多了,我也决定该轮到我死了。但是我不想跟他们混在一起。我干嘛和他们作伴同死呢?我让他们俩自己去享受重拾的温情,黑暗中彼此抚慰触摸。您和我都不再介入其中,他们永远背叛了我们。幸好我还有我的房间,在那里独自死去挺好的。

玛丽亚啊!您大可以死去,世界大可以毁灭,但我失去了我心爱的人。现在我必须活在这恐怖的孤独中,回忆将会是酷刑。

玛塔走到她身后,越过她的头上方说。

玛塔别那么夸张。您失去了丈夫,我失去了母亲。总之,我们两不相欠。但是您失去丈夫仅止是一次,你们快乐相处了多年,而且他也没有抛弃您。我呢,我母亲抛弃了我,现在她又死了,我失去了她两次。

玛丽亚他想带给你们财富,让你们两个幸福。这就是他独自待在房间里所想的,而那时你们正筹划着杀死他。

玛塔(语调突然绝望)我和您丈夫也两不相欠,因为我尝过他感受的悲痛。我也曾和他一样,相信我会有个家。我本来想象罪行就是我们的家,把我母亲和我永远连结在一起。在这世上,除了那个和我一起杀人的人,我还能依靠谁呢?但是我错了。犯罪也是一种孤独,就算一千个人一起动手也一样。我孤独地活、孤独地杀人,现在孤独地死,这是应当的。

玛丽亚转身向她,满脸泪水。

玛塔(向后退,重拾严峻的口吻)别碰我,我已经说过了。一想到死前有一只手硬要把它的温热强加在我身上,一想到不论什么类似人类丑陋的温情还追着我不放,整个愤怒之血就冲上我的太阳穴。

她们面对面,距离很近。

玛丽亚不用担心。我会让您如愿地死去。我现在眼瞎了,再也看不见您了!您母亲和您的面孔都只是瞬间而逝,只是一场无止境的悲剧里碰到又消逝的面孔。我对你们既无恨意也无同情。我再也不能爱或是恨任何人了。 (她突然把脸埋进双手里)老实说,我甚至来不及痛苦或是反抗。不幸比我强大太多了。

玛塔转过身,朝向门走几步,又转身走向玛丽亚。

玛塔不幸还不够强大,因为您还有眼泪。在和您永别之前,我觉得还有件事得做。我得让您绝望。

玛丽亚(惊恐的看着她)喔!放过我吧,您请走,放过我吧!

玛塔我会放过您,的确这对我来说,也是个解脱,我难以忍受您的爱和您的眼泪。但是就算我要死,也不能让您自以为有道理,以为爱不是徒劳,发生的这件事只是个意外。现在才一切回归该有的秩序。您必须告诉自己这一点。

玛丽亚什么秩序?

玛塔从没有人知道的那个秩序。

玛丽亚(迷惘地)这已经不重要了,我已经不想听您说的话了。我的心已撕裂。我的心只对你们杀死的那个人感到兴趣。

玛塔(粗暴地)闭嘴!我再也不想听到他,我厌恶他。他现在对您来说什么都不是了。他进了我们这栋永久被放逐的悲伤屋子。笨蛋!他拥有他所有想要的,也找到了他所寻找的。现在我们大家都回归秩序。您要明白,对他或对我们来说,活着或死了,既没有祖国也没有安宁可言。 (发出轻蔑的笑声)因为我们总不能把这片沉郁、无光、让自己被盲目野兽吃掉的土地称为祖国,不是吗?

玛丽亚(泪流满面)喔!我的上帝啊,我受不了、受不了这种话。若他还在,也一定受不了。他出发找寻的是另一个祖国,不是这里。

玛塔(已经走到门边,猛然转身)他这个疯狂行为已经得到苦果。您也很快会尝到苦果。 (同样的笑声)容我告诉您,我们被剥夺了。人类发出这么大声的呼唤、这般的灵魂警戒又有何用?何以对着大海或对着爱呐喊?这些都无稽可笑。您先生现在得到答案了,那就是我们终将在这栋恐怖的屋子里互相紧挨着。 (带着恨意)您也会得到答案的,而且如果您还能够的话,将会甜蜜地记起您以为进入了最心碎的放逐的这一天。要知道,您的痛苦永远不能和人类受到的不正义相提并论。最后,听我一个忠告。我好歹欠您一个忠告,不是吗,因为我杀了您丈夫!

祈求您的上帝,求祂把您变成像石头一样吧。这是祂享受的幸福,也是唯一真正的幸福。像祂一样,对所有的呐喊充耳不闻,趁还来得及的时候加入石头行列里。但是倘若您太懦弱,不敢进入这样无声的平静,那就来和我们在这共同的屋子里相聚吧。永别了,我的姊妹!您看看,一切都很容易。您可以在小石头愚蠢的幸福,或我们等待您的湿黏河床之间做选择。

她走出。失神地听着的玛丽亚身体摇晃,双手伸向前。

玛丽亚(大喊)喔!我的上帝啊!我不能活在这荒漠里!我是向您说话,而我能够找到我要用的字语。 (她双膝跪下)是的,我依赖的是您。请怜悯我,眷顾我!请听见我,向我伸出您的手!主啊,请怜悯那些相爱却分离的人吧!

房门打开,老仆人出现。

第四场

老仆人(清晰而坚定的语调)您叫我吗?

玛丽亚(转身看着他)喔! 我不知道!但是帮帮我吧,我需要帮助。请您可怜我,来帮助我吧。

老仆人(同样的语调)不!

落幕。

剧终。

选自《误会》,大块文化,2022.2

|卡缪(Albert Camus)一九一三年生于北非法属阿尔及利亚的劳工家庭,父亲在他出生未久便被征召参与第一次世界大战身亡,幼小的卡缪被母亲带回娘家抚养。中学以后卡缪开始半工半读,做过很多工作,虽然生活辛苦,但阿尔及利亚临地中海的阳光普照温暖气候,对卡缪的思想及精神有深刻的鼓舞,后来更成为他思想体系的象征,相对于德国思想家所产生的北方思想。

卡缪大学毕业后先担任记者,报导许多阿尔及利亚中下劳动阶层及穆斯林的疾苦,同时参与政治运动,组织剧团表达观点。二战爆发后因在阿尔及利亚服务的报纸被查封,于是卡缪前往巴黎的报刊任职。在阿尔及利亚时卡缪便开始创作戏剧、小说与散文,一九四二年出版《异乡人》之后开始在法国与国际获得推崇,一九五七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瑞典学院赞其作品:“具有清晰洞见,言词恳切,阐明当代人的良心问题。”卡缪在一九六〇年于法国车祸骤逝。

卡缪的作品多样,第一阶段“荒谬”系列的作品有:小说《异乡人》、戏剧《卡里古拉》和《误会》、论述《薛西弗斯的神话》。第二阶段“反抗”系列的作品有:小说《瘟疫》、论述《反抗者》、戏剧《正义者》。其他小说作品有:《堕落》、《快乐的死》、《放逐与王国》,与遗作《第一人》,以及戏剧《戒严》、改编杜斯妥也夫斯基小说的戏剧《附魔者》等。

|译者简介:严慧莹,辅仁大学法文系毕业,法国普罗旺斯大学当代法国文学博士。目前定居巴黎,从事文学翻译。译有卡缪作品:《异乡人》、《薛西弗斯的神话》、《误会》、《瘟疫》、《反抗者》、《正义者》,韦勒贝克作品:《血清素》、《屈服》、《无爱繁殖》、《情色度假村》、《谁杀了韦勒贝克》,以及《六个非道德故事》、《缓慢》、《罗丝·梅莉·罗丝》、《永远的山谷》、《沼泽边的旅店》、《如果麦子不死》、《灰色的灵魂》、《落日的召唤》、《地狱之门》、《野性的变奏》、《我,们》、《独子》、《ROM@》、《调查》、《我生命中的街道:佛朗克的巴黎记忆》等书。

题图:《恶魔》(1955)电影剧照

排版: 阿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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