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漫长的季节》完结了,但是可能降临在每个人身上的“漫长的季节”不会结束。在电视剧中,那种允诺的生活愿景泡了汤、反复被命运嘲弄的境况,便是人们怎么也走不出的“漫长的季节”,有人还能用一句“往前看,别回头”,逼着自己怎样都要活下去,而有人只能死在里面——其中共通的失落感、挣扎与脆弱,超越了东北故事的地域局限,打动了许许多多的观众。
类似的对被命运齿轮碾压的人的关切,也体现在电视剧《漫长的季节》文学策划班宇的其他文学作品中。从《冬泳》《逍遥游》再到《缓步》,班宇的写作始终没有抛下这些人,无论他还在不在写具体的东北,都愿意慢下脚步,与无法昂首阔步的人同行。
今天单读分享收录于《缓步》的小说《漫长的季节》——与电视剧同名,但是不同的故事。很多人说,喜欢电视剧中念的一首诗,而这首诗正出自班宇的这篇小说:“打个响指吧,他说/我们打个共鸣的响指/遥远的事物将被震碎/面前的人们此时尚不知情……”
小说《漫长的季节》的主人公说自己就是这“碎掉的遥远的事物”。“我”的妈妈年轻时是一个骑着摩托车戴着墨镜,“仿佛将一路骑去,无忧无惧”的人,现在却在病床上无法说话;在妈妈不希望“我”独自承受未来的嘱托下,“我”迈入了一桩不情愿的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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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季节(节选)
……
我乘着拉客的小摩托回家,四块钱,突突突突,最棒的交通工具,机动性高,从不堵车,这一路上,头发也吹干了。很难想象,妈妈以前最大的爱好是骑摩托车,我一点印象也没,只见过照片,还是在别人家里。她烫着及肩的大波浪,戴了一副浅色的方框墨镜,遮住大半张脸,手上拎着头盔,旁边是一辆红色的铃木摩托,如同挂历上的美人儿,妈妈年轻时很好看的。别人跟我说,有一次在路上见到妈妈骑车带着我,我不在前面,也不在后座上,而是被她揣进皮夹克里,一大一小,两个脑袋齐齐从领口里伸了出来,不管不顾,迎着风落眼泪,看上去相当惆怅。我问过她有没有这回事,她否认了,说自己不会骑。妈妈总是这样,对于跟现在无关的事情,都觉得没发生过,好在有照片为证。我问她,骑车带我去了哪里。她说,想不起来了。我问她,车哪儿去了呢?她也说,不记得了,车也不是我的,过去太多年了。她不说也没关系,我有自己的办法,在最好的晴天里,把照片向着太阳举高,这样的话,就能看到当时发生的事情。妈妈拍过照后,收起了边撑,挂上空挡,向下踩着打火杆,一溜烟儿开出去,欢呼声在身后响了起来。她顺着风走,车速与风速一致,道路平坦,感觉不到自己正在行进,周围很安静,世界是一个密封的罐子。天空有云飘过,下起了小雨,那也浇不到她,妈妈在雨滴的缝隙里穿行。有一个她即将认识的好人,真正的好人,仰平了身体,正在大海的中央打着转儿,像一片年轻的叶子,夜雾湿润,无人能够窥透,而她将一路骑去,无忧无惧,活在世上,也如行于水上。
但妈妈不能在水中飞翔,她连游泳都不会。妈妈躺在床上,讲不了话,也动弹不了,眼睛总是闭着,像在思索,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等着她来做决定。长长的睫毛像一弯新月,在夜里发着光,星星守在她的窗外,由南向北,缓缓下降,天亮之前,终于落回了海面。清晨的大海轻轻抖动着,毫无规律,如人战栗,也像妈妈最初时的那只拇指,精灵一般,不自主地在空气里滑动,画出一个记忆里的图案,可能是摩托车,或者一套泳衣,一位好人。我预感不妙,从外地赶了回来,拖着妈妈去做肌电图,医生测了十几次,把钢针扎进她的舌头里,妈妈很无助,呜呜地叫着,满头大汗,双手乱抓,像只快被闷死的小狗,或一个束手无策的哑巴,面临着巨大的灾难,没办法求助,更不能向谁诉说清楚。我哭着想,重刑也不过如此吧。医生命令道,快,把舌头伸直,快一点,不然没有效果,罪都白受了,不要耽误时间。屈辱且怕,我甚至想到了自己糟糕的初夜,就这样展示着,光天化日,一览无遗。妈妈的脸扭曲得如同一张被揉皱的旧报纸,钢针与呼吸同步收缩,来来回回地搅动,反复刺透,拷问着受损的神经,她的嘴被撑得很大,头向后拧,用喉咙喘着气,发出古怪的哀声,伸手想去抓点什么,眼前却什么都没有。我扯住自己的头发,跺着脚,乱喊乱叫,想在她面前下跪,如果这样她能好过一些的话。妈妈看着我,口水淌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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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医生说得不对,我们所受过的罪,有哪一种不是白白浪费的?看过检查报告,他们对我说,按目前进展,最多不过三年,做好准备。语气轻松得像是帮我提前预定了一个假期,到了那时,一切都会清晰起来,她不再痛苦,我也没了负担,太阳照常升起,天穹横跨在海洋的远侧,光明向我这边挪动了一小步,歌声缭绕万物,金钱唾手可得,失去的爱情也会回来,总之,我将会拥有我想要的全部,作为一种莫名的恩赐。无非是三年,一个漫长的季节,鱼儿溯流,逡巡洄游,草木持存,日日更新;无非是三年,一片幽暗的树荫,一场骤然而落的雪,一阵浓重的睡意,仿佛越过了这个障碍,就能彻底苏醒过来,打个哈欠,走出门去,迎向和煦的暖风,洗尘的细雨。而障碍又是什么呢?我的妈妈么?
在门外时,我没听见收音机的声音,就知道闵晓河已经到家了。他讨厌额外的声响,总觉得吵,每次回来后,一定要先把妈妈枕边的收音机关掉。妈妈没听到过晚上的广播,她的一天从“实时说路况”开始,然后是“心有千千结”、“谈房我当家”、“隋唐演义”和“海滨时刻”,最后一个节目是“生活零距离”,往往只能听到一半,许多人打来电话,诉说困境,反映生活里的大事小情,后半段是对前一天问题的调查通告。可惜妈妈每天听到的只是问题,数不胜数,没有穷尽,从没得到过任何的答复。
卧室的房门关着,悄无声息。闵晓河的妈妈在做饭,我换过鞋子,洗净双手,摸了摸妈妈的脸,问她有没有想我。妈妈看着我不说话。我帮她重铺好被单,按摩了双腿,然后去厨房帮忙,只有一个菜,已经做好了,分辨不出是什么,半固态,像一碗搅过的水泥,闵晓河的妈妈让我端上桌去,再叫他出来吃饭,我喊了两声,又敲了敲门,还是不见人影。我跟闵晓河的妈妈说,喊过了,没有动静。她说,别管,还是不饿。我说,今天怎么样?她说,翻了几次身,听着还是有痰,夜里多注意,雾化的药快没了。我说,好,闵晓河今天回来得挺早啊。她说,是,比你要早。然后我就不说话了。我知道,她这是来了情绪,故意说给我听呢。
㊟电影《妈妈!》
结婚以来,我没管她叫过妈,一直喊姨,改不了口,无法突破心理这关。不得不说,她对我家一直都很照顾,我内心感激,妈妈的情况没什么好转,拉锯战似的,她怕我坚持不住,每周都过来帮忙,坐着十几站公交车,替我照看一个下午,做顿晚饭,再赶车回去。她总说,过日子就像喘气儿,一呼必换一吸,有来有往,进退得当,只呼不吸的话,不知不觉,便油尽灯枯了。道理如此,但她也不年轻了,连着几个月,都是这么过来的,有时一周两次,有时三次,确实辛苦,我都记在心里。也很奇怪,一方面,她来的次数越来越多,虽有抱怨,我也能感觉得到,她与妈妈之间愈发难以分离,妈妈不讲话,她就说给妈妈听,一说一个下午,一件过去的事情要讲上许多遍,有几次我正好遇见,她坐在床的另一侧,佝偻着背,自己抹着眼泪,话停在嘴边上,见我回来,就不讲了,起身去了厨房。另一方面,这么说不太合适,其实我很盼着她来,不是推卸责任,只是真的很想往外面跑,抑制不住,也不去什么地方,就在海边待着,听浪、看海或者游泳,类似的心理总会令我有些羞愧。对于这一点,倒也不难消化,过意不去时,我就会想,这也是闵晓河的妈妈自愿的,她心里很清楚,这段关系建立在什么样的基础之上,无非是在还债而已。可说到底,一切决定都是我自己做的,没人逼着,所以又有什么资格去苛责呢?想不明白。每天夜里,我都会暗下决心,一旦妈妈离开了,我就跟闵晓河离婚,受够了,谁劝都不行,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谁也不怕,反正不欠你们的。但是,妈妈还活着,还在思考,内心明亮如镜,一天又一天,她看得见我,听得到我,能想着我,盼望着我,那么,漫长的季节过去之后,这笔账还能算得清楚吗?我总是处在这样的境地里,爱不好也恨不起来,所有的理解与宽恕,最终都变成了自己的负担。我想起来,小雨以前跟我说过许多次,你必须立在坚实的岸上,才能真正告别海浪。但他并不知道,我的海岸那幺小,几粒流沙而已,很快就被冲掉了,我一个人站在水里。
饭后,我去厨房收拾,闵晓河的妈妈进了屋,跟他说过几句话,准备去赶车,最后一趟七点半,下来后还得走一段路,到家差不多要九点了。出门之前,她跟我说,明天还来我家。我说,我也没什么事情,要么您休息一天。她想了想,说,我还是过来吧,习惯了,自己待着也没意思。
不一会儿,闵晓河抱着篮球走了出来,我问他吃不吃饭,他不看我,也没回应,埋着脑袋系鞋带。我们的相处就是如此,没什么好说的,正常交流都很困难。我觉得他心里根本没我,也好,反正我也差不太多。说来惭愧,结婚这么久了,我还是总会想起小雨来,妈妈刚生病时,他提过要跟我一起回来,我拒绝了,不是不需要,而是觉得他没那么情愿。不情愿的事情,往往落得更不堪的下场,我对此异常恐惧。回来以后,我给小雨发过两次信息,都很长,说了很多自己的感受,他回得很迟,也很草率,分开已成定局。我不是不理解他,但在家里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被幻念折磨着,有时很想他,有时又想把他杀了,虽然他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我困在这些情绪里,反反复复,走不出来,有那么几次,夜里失眠,仿佛还听见他在远处轻轻吐了一口气。我越想越不甘心,老是在哭,半个多月下来,枕巾硬得割脸,眼睛一直没消过肿。妈妈很自责,整天畏首畏尾,觉得是她的病拖累了我。其实不是的,我想,不是这样,我很对不起妈妈,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塌糊涂,无论做什么都很失败。
㊟电视剧《漫长的季节》
那阵子过得不太好,我还跟妈妈发了脾气,明明她受着很大的折磨,我非要在火上浇油,好像妈妈真的犯了什么错似的。我对她说,你自己待着吧,明天我就走。她站在那边,愣了一会儿,然后说,那也好,也好。可是我要去哪里呢?根本不知道。说着轻松,怎么都行,这也意味着没什么必须要去的地方,哪里都不属于我,没人需要我,除了妈妈。我说过后,又有点后悔,躺着玩手机,不敢抬头。妈妈弯着腰去了厨房,在水流声里叹气,擦过遍地面,又切了个苹果,放在小碗里端了过来,我噘着嘴,脑袋斜过去,跟她紧挨在一起,我们用一根牙签轮流扎着吃。苹果不是很脆,放得时间有点久,我们吃得很慢,半天也不动一下,像要把嘴里的苹果含化。不知为什么,我始终记得这一幕。
十点半,闵晓河还没回来,如同往常,我给妈妈洗过脸,把被子从卧室里扛了出来,铺在客厅的沙发上,枕着扶手,跟妈妈睡在一侧,这样的话,半夜探过手去,就能摸到妈妈的衣袖,小时候我每天都是这样入睡的。我告诉妈妈说,今天在海边见到了两个小朋友,一个有点胖,一个很瘦,长得像动画片《狮子王》里的人物,还记得吧,当年很出名,你领着我去电影院看的,总之,俩人都很可爱,我答应了要请吃雪糕,可惜没实现,谁体验过谁就知道,吹着海风吃雪糕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还有,我刚看了天气预报,明天的温度不错,没有雾,中午可以出门晒一晒太阳。说着说着,妈妈闭上了眼睛,我也睡着了,在梦里,我吃了一根雪糕,之后肚子有点疼,走不动路,冷汗直流,蹲在地上休息,忽然被一团蓝灰色的影子拖住了腿,力气很大,使劲儿把我往底下拽,我吓坏了,完全拗不过,拼了命地连踢带打,不敢大声叫,对方像在摆弄一具尸体,恶狠狠地拧着,动作粗暴,喘息声刺耳,我的整个人被他握在手里,没办法挣脱。我哭着说,别这样,妈妈还在,求求你了,什么我都答应,求求你,妈妈还在这里,请不要这样。他根本听不到我的哀求,伸手进来,蛮横地分开了我的双腿。哭出声来的那一刻,我也醒了过来,屋内空荡,一片漆黑,如同沉静的岬角,没有人,也没有影子。我转过头,发现妈妈睁着眼睛,望向天花板,我也看了过去,空气波动,灰尘缠绕,在夜里,好像有谁在那里涂着一幅透明的画。
丁满发明了一种游戏,在海滩上勾出圆圈和方格,两个方格是战场,一主一次,圆圈是各自的基地,他还给每颗石头安排了职位,尖尖的是将军,椭圆形的是战士,略小一点的是士兵,带花纹的是医生,不能上阵,可以救死扶伤,但只有两次机会。讲述规则时,彭彭看着很忧愁,吃光了三根雪糕,冒了一脑袋汗,还是满脸的困惑。我也没太明白,不过不耽误游戏,跟出牌一样,每一轮掏出同等数量的石头对垒,自行组合搭配,战场任选,具体数目由守卫者来决定,可以是两颗,三颗,或者四颗。猜拳过后,彭彭占得先机,他说,十颗。丁满说,一共就十颗。彭彭说,对,我知道,不行吗。丁满说,不行,分不出来胜负。彭彭说,那就是平局,很好,以和为贵,以和为贵。我乐得不行,丁满白了他一眼。我问丁满,他在学校时也这样吗?丁满说,什么样?我想了想,说,爱好和平,很重感情。丁满说,智商不行的都重感情。我说,别这么说嘛,你们都很聪明的。丁满说,我跟他可不是一个学校的。
㊟电视剧《漫长的季节》
我们玩了两局,能用的石头越来越少,原因是输掉的或没救回来的都要扔到海里,没办法再来闯荡一番,这很残酷。我提议再给它们一次机会,彭彭也很认同,主要是他负责着找石头的工作,来回来去,跑了好几趟,很辛苦。丁满否决了,他说,打仗就这样,时光不能倒流,死人不能复活,所以得学会珍惜,这样的话,有些东西才显得珍贵。我像是被他上了一课,张大了嘴巴,讲不出话来。远处的歌声飘了过去,彭彭在地上打着滚,拒绝行动,嘴里咿咿呀呀,背着什么口诀,丁满用手挖了个挺深的沙坑,把剩下的石头埋了起来,他跟彭彭说,做个记号,三年后,我们再把它们挖出来,看看有什么变化。彭彭说,不还是石头吗?丁满说,那可不一定。彭彭说,三年?丁满说,对,三年。彭彭说,我怕我忘了。丁满说,没关系,我记得住。
丁满说话时的样子会让我想起小雨,明明是一些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经他这么一讲,就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严肃得可笑,认真得无聊,郑重得毫无道理,不知为何,你还会觉得有点激动,仿佛什么都可以被爱,什么都值得留恋,什么都需要被纪念,没什么转瞬即逝,一日长于一年,三年又好像只是过了一天。我大学时读的中文系,学得不好,不是很敏锐,许多文字里的情绪感受不到,小雨念的是国际贸易,对文学很感兴趣,经常来我们这边听课,自己也写些东西。我们刚谈朋友时,有一天在自习室,我跟他说,给我写首诗吧。他说,不行,怎么能这么随便。我听着就不太高兴,直接走掉了,半天没理他,他以为我很生气,其实我只是想回去给他写点什么,但也没写出来,怎么表达都不太对。第二天早上,我刚起,收到了他发来的一首诗:
打个响指吧,他说
我们打个共鸣的响指
遥远的事物将被震碎
面前的人们此时尚不知情
吹个口哨吧,我说
你来吹个斜斜的口哨
像一块铁然后是一枚针
磁极的弧线拂过绿玻璃
喝一杯水吧,也看一看河
在平静时平静,不平静时
我们就错过了一层台阶
一小颗眼泪滴在石头上
很长时间也不会干涸
整个季节将它结成了琥珀
块状的流淌,具体的光芒
在它身后是些遥远的事物
我问他,这首诗叫什么名字?小雨说,还没想好,原来的题目是《女儿》,现在想改一改,你觉得《漫长的》怎么样?我说,漫长的什么呢,话没说完。小雨说,还不知道,都可以,反正都很漫长,历史在结冰,时间是个假神,我们也不必着急。后来他又写过一些,谈论盲道、松荫或气象学,只有这首我读了许多遍,至今也还记得。分开之后,有天下午,我很委屈,心里堵得厉害,默默哭了一会儿,就想找他说说话,拨了两个电话过去,十几声长音结束,无人接听,我抱着手机等他回给我,直至后半夜,也没有动静,而那时候,我也什么都不想说了。遥远的事物,我想,响指虽小,却可将其震碎,他说的没错,我就是碎掉的遥远的事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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