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宁丨为什么要剖白?

2022-06-07   飞地APP

原标题:蒲宁丨为什么要剖白?

“他现在要干什么呢?他怎样摆脱这个突然来的意外的爱呢?摆脱——但是他清清楚楚地觉得那是不可能的。”

中暑[俄] 蒲宁卞之琳 译

晚饭后,出了又热又辉煌的大餐间,他们走到甲板上,靠近了栏杆站着。她闭着眼睛,面颊搁在手背上,笑着——一种清脆,迷人的笑——这个小女人身上什么都迷人。

“我醉了呢,”她说,“我真的发狂了。你是从哪儿来的?三个钟头以前我并不知道你的存在,甚至于不知道你是从哪儿上船的。是不是从沙码拉 (Samara)?可是这没有关系,你是一个可爱的人。我晕了吗,还是船真的在转吗?”

他们的面前是一片黑暗,几点灯光。一股柔风猛扑到他们的脸上,灯光转过了一边。带着伏尔加 (Volga)船所特有的轻巧,这双汽船绕一个大圈子,向一个小码头靠去。

中尉握住她的手举到他的嘴唇上。这双结实细小的香手晒得发黑了。他的心惊喜得晕了,一想到在南方的太阳下,灼热的沙滩上,整整晒了一个月,裹在轻纱里的身体该是多么硬朗,多么的黑。她曾告诉他说她正从亚纳派 (Anapi)来呢。

“我们去吧。”他低声地说。

“哪儿去?”她惊奇地问。

“上这个码头。”

“干什么?”

他不作声。她又用手支着灼热的面颊。

Gustave Caillebotte | Billiards (1875)

“你疯了。”

“我们去吧,”他倔强地又说了一遍,“我恳求你——”

“好,随你便吧。”她说,从他面前扭过身来。

用了最后的动力,汽船轻轻地碰到灯光很暗的码头上,他们几乎在一块儿摔了一跤。一条绳头掠过他们的头上,船倒退回来,搅动的水激起一股泡沫,跳板咯咯地响了。中尉奔回去打点行李。

一会儿他们便经过了瞌睡的船票房,走到了没踝的路沙中,悄悄地上了一辆尘封的无篷的马车,柔软的沙路渐渐地斜上山去,两旁有弯曲的灯杆照着,一支支间隔得很远,路也似乎没有尽头,可是他们到了山顶了,车在一条大路上震响,一直到一个类似街区的地方,近旁有几所市屋和一座碉楼。空间充满了暖气和乡下小城市热天夜里特有的那种气味。马车拉到了一所有灯光的门廊口,门内可以看到有一个很陡很旧的木楼梯,一个不刮脸的听差,穿了红衬衫黑外衣,没精打采地接过他们的行李,拖着烂了跟的拖鞋领着他们走。他们走进了一个大房间,里边很闷,因为太阳成天晒,白窗帘已经拉开了。梳妆台上有两支没有点的蜡烛。

等到听差一走出去,门一关,中尉便直扑到她身上去,接着就大家吻,吻得透不过气来,那么一股狠劲,那么一股热情,直叫他们牢牢地记了多少多少年。两人中以前谁也没有这样经验过。

第二天早上十点钟,这无名的小女人走了。她始终没有把她的名字告诉他,说着玩的自称“路艳”。正是一个灼热光耀的早晨。教堂里的钟在响着,旅馆门前那方场上的市集正在最热闹的时候。到处闻得出干草和焦油的香气,以及俄国乡下小城市特有的种种气味。

Gustave Caillebotte | Portraits in the Countryside (1876)

他们没有睡得久,可是当她在纱屏后梳洗打扮了五分钟走出来的时候,她的气色像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一样鲜嫩。她窘吗?简直一点儿也不。她依旧是天真烂漫,而且——早已清醒了。“不行,不行,亲爱的,”她说,回答他再同船走的请求。“不行,你得候下一班船。要是我们一块儿走,事情就糟了。那对于我是很没趣的事。我凭良心对你说,我决不是你会猜想的那种人。以前我完全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事情,以后也决不会再碰到。我仿佛着了一场迷。要不然,我们都有点儿像中了暑吧。”

中尉马上答应了,在一种很高兴很快活的心情之下,他雇车送她上码头去——刚赶上航沙莫垒特 (Samolet)线的桃色汽船还没有开,他在舱面上公然地吻她,走上岸时差点儿跳板要拆去了。他回到旅馆去,还是在无思无虑、泰然自若的心情之下。可是若有所变了,房间里少了她和有着她似乎大不相同,他脑子里还装满着她;他不管,可是总觉得奇怪。房间里还有她用的英国好香水的香气,她没有喝完的一杯茶还在茶盘里呢。可是她去了……中尉的心里涌来了这么一股柔情,情不自禁,匆匆忙忙地点着了一支烟卷,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用手杖敲着长筒靴。

“真是一桩奇遇。”他大声地说笑,又觉得泪水涌上眼睛来了。“‘我凭良心对你说,我决不是你会猜想的那种人。’而她去了,荒诞的女人!”

纱屏已经挪动了——被褥还没有整理。他觉得没有勇气看那张床。他把纱屏挪到床的前面,关了窗子,隔开了外边车轮的碾轧声和市集的嘈杂声,拉开了起波纹的白窗帘,坐到沙发上。是的,一场路上的奇遇去了。她去了,现在去远了,她也许正坐在客舱里的窗口,或者在舱面上,凝视着大河在太阳里闪烁,凝视着顺流漂过去的驳船,凝视着黄黄的沙滩,凝视着晴空远水的边际,凝视着伏尔加的一片空阔。这是永远,永远地分别了。难道他们还会在什么地方碰见吗?“因为……”他想,“我不便在那个城里露面的,她和她的丈夫,三岁的女儿,全家人在那儿过日子呢。”

Gustave Caillebotte | The Park on the Caillebotte Property at Yerres (1875)

那个城对于他似乎是一个特别的禁地。他烦恼得头昏眼花了,一想到她将在那儿过寂寞的日子,也许常常想念他,常常回想他们这次短促的邂逅,一想到他将永远不能再看见她了。不,不可能,那太痴了,太悖理,太荒唐。他苦恼着,给恐惧和绝望压倒了,因为觉得没有她,他将一辈子觉得无聊了。“该死!”他想,当他起来再踱来踱去,想不看纱屏后的床。“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不是第一次了,是不是?可是——她有什么十分特别的吗,或者有什么十分特别的事情发生了?这真是像中了暑。啊,我怎么好离开她在这个洞里挨过一整天呢?”

他仍然记得她的一切,一直到最细的地方:她的黑,她的纱衫,她的结实的身体,她的自然、爽利、快活的声音……她的女性的魔力所给他的神往的快乐,他还能深切地感觉到,可是现在第二种感觉升到最上层了——是一种新的,奇异的,不可思议的感觉,他们在一块儿的时候倒还不会有,前一天更不会想到竟会有,当初只以为路上碰到乐一下便罢呢。现在是没有人,没有人可以告诉了。“糟的是,”他想,“我将永远不能告诉什么人了!叫我怎么好挨过这没有尽头的日子,尽想着这种种,尽受着这个难言的痛苦,坐守在这个被老天撇在一边的孤城,就在这送走了汽船、送走了她的伏尔加岸上啊?”他一定得做些什么事情来救救自己,散散心,他一定得到什么地方去走走。他带着一副坚决的神气,戴上了帽子,拿了手杖,走过甬道,走一步骑马刺响一声,跑下了楼梯,到了大门口。可是他上哪儿去好呢?一辆马车拉到旅馆门前了,一个年轻的衣服穿得时髦的车夫坐在车前头,安闲地抽着雪茄。他显然是在等着谁。中尉向他呆看了一眼,觉得奇怪:怎么一个人能够安闲地坐在车夫座上抽烟,什么事情像都满不在乎,漠不关心?“我料想全城里没有一个人像我一样苦恼了。”他一边想一边向市集走去。

这时候早已在散市了。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一路走去,穿越牲口等新排泄的粪,东一辆西一辆的大车,一堆堆的胡瓜,一摊一摊的砂锅铁罐。女人们坐在地上,大家抢着招引他注意,举起盆来敲着,要他听多么坚实;男人们嚷着,简直要震动他的耳朵了,你一声我一声:“头等胡瓜哪,老爷。”都是那么蠢,那么可笑,他只好逃出了市场。他走到礼拜堂里歌唱班正在歌唱,高声地,坚决地,仿佛自信在尽一种义务。于是他漫无目的,流荡到一个又小又热、没有人收拾的园子里——园子坐落在一个巉岩上——巉岩俯瞰着银灰色的河面。

他制服上的肩章和纽扣热得烫手。帽子的里边是湿了,面孔在发烧。他回到旅馆去,走进了又空又大又凉的饭厅,觉得身心一爽,脱去帽子,坐到开着的窗口一张小桌子前边。热从窗外透进来,可是空气很流通。他要了一碗凉汤。

Gustave Caillebotte | The Orange Trees or The Artist's Brother in His Garden (1878)

在这个不知名的市镇上,一切都很合适,幸福和欢娱从一切流出,从热,从市集的气味。就是这一家乡下的老旅馆,也似乎充满了乐趣,然而他的心呢,粉碎了。他喝了几杯麦酒,吃了一条腌胡瓜。他觉得他情愿明天死去,如果他神妙莫测地居然能见到她回来,居然能把今天——只今天一天——跟她在一块儿过,就为的告诉她,向她证明,向她剖白他对她所有的苦恼而崇高的爱。“为什么要证明?为什么要剖白?”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这比生命还重要呢。

“我的神经都粉碎了。”他说,倒了第五杯麦酒。他喝尽这一小瓶酒,希望麻醉,麻痹他自己,希望终于能摆脱这一份苦恼而崇高的感情。结果反而增加了。他推开凉汤,要了一杯浓咖啡,抽起烟来,热切地思索起来了。他现在要干什么呢?他怎样摆脱这个突然来的意外的爱呢?摆脱——但是他清清楚楚地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他猝然地站了起来,拿了帽子和手杖,问了一声上邮局去的路径,匆匆地出去了。他心里已经想好了一个电报:“此后我全生命到死为止,永属于你,由你摆布。”走近了那所厚墙的老房子,邮局电报局是都在里头了,他却站住不动,懊丧极了。他知道她那个城市的名字,他知道她有丈夫,有一个三岁大的女孩儿,可是他既不知道她的名,也不知道她的姓。昨夜,他们在旅馆里吃饭的时候,他曾问过她几次,每次她都笑着说:“为什么你要知道我是谁?我是玛丽亚·玛莱芙娜 (Marie Marevua),就是传说里的那个神秘的公主;或者就是路艳吧,这还不够吗?”

在街角上,靠近邮局,有一家照相馆。他向陈列窗里一张照片呆看了半天。照的是一个军官,肩上有绶带的肩饰,眼睛突出,额角很低,胡子非常浓,阔胸膊上挂满了勋章。

多么蠢,多么可笑,多么可怕平庸,日常的事物什么也看不上眼了,当一颗心“中”了——是的,“中”了(他现在懂了)太大的一种爱,太无穷的一种欢快的“暑”。他又看到另一张照的一对新婚夫妇——一个年轻人,穿着大礼服,带着白领结,头发剪得很短,样子很轩昂,挽着一个披白纱的女孩子。他的目光又移到一个活泼的好看的女孩子,她脑后套着一只学生帽。

看这些不知名的人却并不苦恼,不觉心里充满了嫉妒,于是他低下头来,呆看着街心。“我哪儿去呢?我干什么呢?”这个难解决的问题,盘踞了他的心灵。

Gustave Caillebotte | Man on a Balcony (1880)

街上完全没有人。两旁的屋子都是中流的一楼一底的白屋子,都有很大的园子,可是都没有生气;铺道上罩着白沙尘,看起来非常炫目。火热的光辉的阳光沉浸着一切,却似乎弱了一些了。在远处街道陡起了就一直伸到晴朗无云的莲灰色的天际。这种景色颇有南方味,使人想起塞佛斯拖波尔 (Sebastopol)、刻耳赤 (Kertch)——亚纳派。这一点他不忍想了。在太阳下眯着眼睛,低着头,凝视着铺道,中尉从原路回去,一路踉跄着,蹒跚着,骑马刺互相纠缠着。

他回到旅馆时已经乏极了,仿佛在土耳其斯坦或撒哈拉沙漠中走了一整天。尽了最后一点气力,他才走到了他那个又大又空的房间了,终于“完了”。她最后的痕迹也没有了,除了她忘在桌子上的一枚发针。他脱去外衣,照照镜子,他照见:皮肤晒黑了,髭须晒焦了,浅蓝的眼白更显得白了,一副极平常的军官的面孔。可是现在却带着一种兴奋的狂乱的样子。看全身的样子,白衬衫,硬领,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颇有几分可怜的少年气,可怕的苦恼相。他躺到床上去,仰天地,把满罩着沙尘的长筒靴搁在横条上,窗子开着,窗帘下着。不时地一阵轻风把它们涌出去,放进热,放进热屋顶的气味,放进明媚而现在空了,静了,冷清了的伏尔加乡镇所有的种种气味。他躺着,手放在头底下,凝视到空漠中。他心里有一幅模糊的画,画的远远的南方:太阳与大海,亚纳派。于是起了怪想,呈现出了一个和其他任何的城市都不同的城市——就是她住的地方,她也许早已到了。自杀的念头倔强地起着。他闭了眼睛,觉得热辣的眼泪涌到眼皮底下了。最后他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他从黄里带红的阳光看出这时候已经傍晚了,风停了,房间像炉灶一样又干燥又热。昨日和今晨似乎都在十年以前了。他慢慢地起来,慢慢地洗脸,拉上了窗帘,按铃要茶,算了账,喝柠檬茶,坐了很久。然后他才叫他们雇一辆马车,把东西搬下去。当他上了车,坐到褪了红的坐垫上的时候,他给听差五个卢布。“我想昨天夜里也是我送您到这儿来的吧,老爷。”车夫很快乐地说,拉起马缰来了。

Gustave Caillebotte | A Road in Naples (1872)

在他们到码头的时候,伏尔加河上已经盖上了夏夜的蓝天了。许多深浅不一的星火一点点沿河点去,船桅上的灯光照得很亮。

“我们来得正好呢!”马车夫讨好地说。

中尉也给他五个卢布,拿了船票,走向埠头去。正像昨天一样,船轻轻地跟码头碰了一下,同样因脚下摇动而使人感觉到轻微的眩晕,绳头抛过去了,船往后退一下的时候,轮叶底下发一阵激荡的水声……

灯火辉煌,乘客拥挤的汽船,带着饭菜的气味,似乎非常和蔼可亲,不多几分钟以后,上水开去了,早上船已经载她向这方向去了。

黄昏的余晖在远远的天边渐渐地消失了。变幻莫测地、懒洋洋地把不同的色彩映在河里,在朦胧的蓝穹下荡漾的水面上东一片西一片泛着亮,一点点散播在黑暗中的光芒似乎涌回去了,涌回去了。

中尉坐在甲板上一个棚子底下,他觉得老了十年了。

Gustave Caillebotte | Harvest, Landscape with Five Haystacks (1874 - 78)

本文选自《西窗内外:西方现代美文选》,花城出版社,2017

|伊凡·亚历克塞维奇·蒲宁(Ivan Bunin,1870—1953),俄国作家。主要作品有诗集《落叶》,短篇小说《安东诺夫的苹果》《松树》《新路》,中篇小说《乡村》《米佳的爱情》等。

题图:Gustave Caillebotte | The Bather, or The Diver (1877)

策划:杜绿绿 | 编辑:鸾扁扁(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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