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c.
12
灼见(ID:penetratingview)
身在局中的时候,我们常常只会看到那平庸的大多数,但是时间会把平庸者淘洗干净,最后只留下最好的那些成果。
作者 | 吕震
来源 | WilliamFranz
前几天,有个朋友发给我一篇刘瑜老师的文章,题为《我认识大量平庸得令人发指的文科博士》。
我看了一下,其实是旧文了,主要针对的是她在英美文科学术界的见闻、感受。文章收录于2010年出版的《送你一颗子弹》,我多年前也读过。不知为什么,这两天又有了话题度,那我就简单写一篇,这个话题以后我本来也是要写的。
我准备用“三个三”来组织这篇文章:先是我的三点不同意见,再是我觉得对于平庸化有影响的三个原因,最后结合我听过的三场英美文科博士的讲座来具体讲讲。
01
之所以要先说三点不同意见,是因为我对于刘瑜文章的大部分内容都是赞同的,所以先从不同的想法说起。
首先,我想替文科博士说句公道话。随便哪一行,平庸都是常态。
欧美的文科博士群体,不管是中国留学生还是来自其他国家的,综合素质还是相当高的,这些人中的大部分如果从一开始就改在一个别的行业发展的话,还是会很有竞争力的。
其次,原文主要针对的是英美文科学界,但是作者在某一处笔锋一拐嘲讽了一下汪晖:
当然你也不能太笨,你不能说1加1等于3――不对,其实你也可以很笨,只要你有汪晖那种故弄玄虚堆砌辞藻把人绕晕的本领,你就是说1+1=10也没事。
——虽然我本人的大的立场肯定更接近刘瑜而不是汪晖,但是我认为此处的批评是不妥的。我读博那会儿,读了汪晖老师对于章太炎、康有为等人的研究,并和其他章、康研究做过比较。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汪晖的研究水平非常高,我很受教。
再次,刘瑜的文章是会让年轻人看到很过瘾、很容易共振的(至少在我读本科那时候是的),但是现在读来,不免感觉文中有太多的“我”、太多的“我要我觉得”。
一方面,我自己在成长、变老;另一方面,这个社会的集体心态也在成长和变老,今天的读者们,对于这种嬉笑怒骂、自由抒发的文风,或许不像当年那么受用了。
02
话说回来,刘瑜说到的那些情况,很可惜确实都是存在的,而且今天比起十多年前可能还更严重了些,只不过她的描述因为追求表达效果而有点失真。这里我先谈三个推动了平庸化的因素。
第一个是量化评价体系。这个现在国内也广泛推行了,所以已经不陌生了。不过相比之下,英美国家是真的在搞量化,要更加规范化和标准化。
在这个体系下,一个人的成果和他的学术路数关系密切,有的路数天然比别的路数发论文的效率更高,比如那些更加量化的路数——不意外但也挺有趣吧,量化一路的研究方法论在量化思维的评价体系内更吃得开。
再就是,一个文科博士的学术路数,在95%的情况下是由他的师承决定的。师承和路数又极大地决定了你的选题,外加院系、大学的平台有多高,就基本上决定了你能发到影响因子多高的学术期刊。
这个好比是什么呢?好比是在官场上,一个人多早开始在基层历练,从哪个部委系统内晋升,又得到在哪个省份镀金的机会——这些加起来所起的作用,远大于一个官员个人的能力。
第二个是学术以外力量的影响。我虽然没有在英美学界呆过,但是随着个人的成长,已逐渐放弃了对于西方世界“学术独立”的玫瑰色期待。出资方的利益、行政的干预、意识形态的影响,都是切切实实存在的。
我后文要提及的三场讲座,主讲人暴露出的问题都和这个来自学术外的影响有关,所以这里我就不多展开了。
第三个推动了平庸化的因素——说起来会有争议一点——就是同行评议。
首先我要说,同行评议本身是完全必要的,这项制度如果实行得好,会很有助于学术生态的改善。哪怕实行得不好,在落实了匿名评审的情况下,也能打击一些太不堪的研究“成果”。
但是从一个比较高的标准来说,同行评议并不鼓励勇敢的创新型成果。因为即便评审者都是圈内的成名学者,那他们代表的也仍然是现有的成熟范式(而且通常是现有的主流范式)。
从逻辑上讲,同行的多数意见是很难判断一个突破性研究的价值的。我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说:“如果你们是对的,只需要一个人就可以驳倒我;如果你们是错的,哪怕全世界的人都来反对我,也无济于事。”(记得是爱因斯坦说的,但很可能是中国人的杜撰或者张冠李戴。)
由于现状就是,那些更适应量化评价体系的师门和路数影响不断扩大,而站在学术金字塔顶端的那一小群人中,很多又是协调“学术生产车间”和外部力量的中间人,那么这样的大环境下的同行评议是很难发挥它的理想效果的。强者恒强的马太效应会得到强化。
03
前文讲到,刘瑜老师的这篇文章因为太追求表达/吐槽的效果,有的批评脸谱化了些,一个不了解学术界的读者读了,容易产生一个失真的印象。所以这里我准备了三个讲座的个案,希望可以让读者有更直观的理解。
这三场讲座都是英美学界培养的文科博士生/青年学者,领域都是中国研究,下面我就按听讲的时间顺序来讲。因为时间隔得久了,所以记忆上肯定有不准确的地方。
第一场讲座是2016年,我在牛津访学期间听的,是“牛津大学中国研究青年学者论坛”中的一场。主讲人从人大毕业,正在北美名校就读。
她的研究主题,是以淘宝为代表的民营电商经济,对于个体商户的营商环境乃至社会权利的(积极)影响。她的研究有一个比较明确的暗示,就是电商的发展帮助个体商户部分摆脱了市监、城管等部门的(消极的)行政监管,有利于 社会-权利空间 的成长。
这个研究,具体做得是否扎实、接续了什么研究脉络我不知道,但是在意识形态上扎扎实实的是代表了一种新自由主义的取向,即引导读者得出这样的判断:政府的基层触手是负面的 ,而民营的、互联网+的力量则是正面的。
从今天回看,民营电商平台是否维护和促进了个体商户的利益?这个问题大家可以自己判断,因为我确实不懂。但是她的这个选题,确实是太过迎合英美的意识形态了,是那种和欧美同行简单一交流,就容易让对方表示“很有新意”、“很有价值”的选题。
刘瑜的原文中说——
在这个体系里存活,并不要求你非常聪明和出色。你比较“乖”,比较顺从流水线的生产规则,对于生存才是更重要的。 甚至有时候“灵气”有可能成为一种障碍,因为有灵气的人容易产生反抗“标准化”的冲动。
——顺着她的这段话,我可以说,这场讲座的主讲人,是那种表现出不少“灵气”但是其实挺“乖”的类型。
第二场讲座是2017年夏,我在北京听的。当时那个系列讲座的名头叫什么我忘了,但总之是赵鼎新等老师组织的(到那年为止已经组织了好多届)。
主讲人全部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我记得的有应星老师、崔之元老师等人。只有一场,主讲人是一个留美的博士,她当时刚刚有一篇论文被国际上顶级的中国研究期刊收录,她讲的也就是她的这篇论文。
论文的主题,是通过对微博上的关键词、热词的定量研究,来考察中国网络上的民族主义。现在回过头来看,她当时使用的,大概是今天在数据科学当中已经司空见惯了的网页抓取(Web Scraping)技术,在当时把这种技术手段运用在社科研究中,大概是一种很新颖的尝试。
不得不说,我对于这位主讲人的水平不敢恭维。她的这个研究确实是很好地印证了刘瑜文中的一段辛辣的批评——
美国这个体系不太关心你是不是平庸,但是非常关心你是否精致。以前一个经济学朋友跟我说:只要我用数个复杂的模型作为论证方法,哪怕我的结论是“人渴了就想喝水”这样的废话,也会有很多杂志愿意发我的文章。
——何以见得呢?在她讲完后的提问环节,我举了手,但是提问机会被给到坐在我前面的一位听众,结果,他提了一个和我想提的几乎一模一样的问题!他问道:
你在衡量哪个网民偏向民族主义、哪个又偏向非/反民族主义时,把强烈批评政府作为判断这个人非/反民族主义的依据。但是一个人完全可以一方面非常有批判精神,另一方面却非常爱国、非常民族主义(记得他当时举了鲁迅当例子)。
然后,有趣的事情出现了。主讲人坦率地表示了惊讶,说“我的导师也指出过这个问题”。然而从她随后极度苍白的回应可以看出,她并没有成功消化自己导师的批评意见。
而这是很糟糕的,因为这反映出她对于“民族主义”这个概念的简化处理,并不是先有过认真的考量,然后基于操作化的需要而做出的必要取舍,而是压根缺乏理解和把握的能力。她大约是花了太多的时间在技术层面的攻坚上了,对于梳理民族主义的历史、考察这个概念在当代中国语境中的意涵,则吝于投入时间。
再补充一点,这个研究虽然重在方法上的“炫技”,但是也不是没有意识形态的。它其实从一开始就预设了,当代中国语境下的民族主义是一个不好的东西。我对此不能赞同。
第三场讲座是在疫情期间,我在网上听的。这一场的主讲人不是中国留学生,而是一个在伦敦政经任教的青年学者,看姓氏和长相应该是东欧裔的。她的讲座主题是民国时期改革派佛教团体在兴办教育方面的事迹。
这位主讲人,很糟糕,是既没有“灵气”也没有方法上的“精致”,单纯的就是平庸。
首先让人不悦的,就是她选择了从头到尾读稿。她明明在英语表达上是毫无压力的,却仍然只是机械地一页一页地读,在我看来是不得体的。相比于商校,文科博士界对于脱稿/半脱稿讲演的训练真是太不重视了。
更重要的是,她的讲座并非放在一个学术性的环境中举办。讲座开始前,先由一位资助了该项研究的非盈利团体的代表(记得是一位医生)发言,而这个团体是和台湾的某个佛教山头(不是法鼓山就是佛光山)相关联的。
众所周知,这些台湾的佛教山头是欧美学术界的佛教研究的大金主。所以她这场讲座,带有“汇报述职”的性质。
所以,说句不太好听的,这种类型的研究,其实和古时候的读书人为有钱人的先父先祖写传记差不多。本身她所讲的民国时的改革派佛教团体,和后来台湾的佛教界,在人事上和思想影响上都有直接的继承关系,所以确实相当于给金主家的先人立传了。
04
在文章最后我想说一句,以上的几个个案,可以管中窥豹,但是不能以偏概全。如果因为读了我的文章就对西方文科学术界生出一种轻蔑的心态,那是错误的。
身在局中的时候,我们常常只会看到那平庸的大多数,但是时间会把平庸者淘洗干净,最后只留下最好的那些成果。
因为文章是草草写就的,所以有一些内容是不成熟的,特别是对于同行评议的批评。读者中如果有在英语国家读过文科博士的,或是已经在国内外任教的,对于同行评议肯定有比我更切实的感知。
总之,欢迎大家分享观点、批评指正。
写于2023年12月2-4日
— THE END —
本文选自公众号“WilliamFranz”,该频道的节目单包括:跨文化和地缘政治,个人生活与经历,学术、艺术与ETH认知框架(Evolution Technology Humanity)。灼见经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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