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不敢把自己暴露在窗前,对面楼里光动的人影会让我感到恐惧。尽管那年的夏天很热,但我却从不让母亲打开房门,我怕别人的目光会一不小心溜进来。——《生死链》
上文是摘自《生死链》中的一段正文,这本书的作者名字叫宋学文,他不是什么著名的作家,却坚持为自己写一本自传,记录他崎岖坎坷又充满温暖的一生。
他在书中写道“我怕别人的目光会一不小心溜进来”,因为他是一名残疾人,双下肢高位截肢、右手指残损畸形、左前臂中段截肢。他经历的痛苦已经很难用语言描述,所以他回避别人的目光,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宋学文并非是天生残疾,他的重病来自一次突如其来的噩运,一次看似“微不足道”的举动,在他风华正茂的年纪,给了他沉重一击,令他人生失色。他在日后回忆说,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天。
宋学文出生于吉林蛟河,其祖上世代都是农民,东北的白山黑土养育了宋家一代又一代人,等到宋学文长大后,却不愿意再继续生活在山里,走出大山也成为了他的理想。
宋学文的家庭虽然并不富裕,但是身为农民的父母还是拿出一部分钱供他读书,用面朝黄土背朝天换来了宋学文的求学机会,而宋学文也没让他们二老失望,1994年,顺利拿到高中的毕业证书,这一年他18岁,被吉化集团建设公司招聘为一名工人。
彼时的工人与今天的“进厂打工”大不相同,宋学文高中毕业就成为一名工人,是一件非常骄傲的事情,让十里八村都羡慕不已。
宋学文成为工人后,一直保持着农民儿子特有的质朴和勤劳,凭借着吃苦耐劳的表现,很快就得到了厂子里领导的赏识,被提升为管线工的小组长。
宋学文尝到成功的甜蜜以后,工作更加努力,他曾经为自己规划过无数种美好未来,不仅在工作之余进行写作,而且还发表过获奖文稿。厂子里举办的运动会,越野长跑的赛场上也会出现他矫健的身影。
宋学文如此年轻,心怀梦想,他勤劳上进又才华四溢,厂子里的工友都认为发生的这一切都只是他美好人生的开始,却没想到,噩运已经在不经意间逐渐靠近,给了这个年轻的人生沉重一击!
1996年1月5日清晨,正值隆冬之际,东北的冬天格外寒冷,气温已经低至零下30多摄氏度。
宋学文与工友们如同往常一样参加了早会,会议结束后,他走上了去往5号裂解炉的施工现场,那是他当时工作所在地。途中,宋学文路过4号裂解炉时,发现了大雪中有一个乌灰色的金属链,并随手捡了起来。
宋学文看着手中的金属链,以为是哪位工友遗失的钥匙链,就举起它问周围工友,是谁遗失的钥匙链,但工友们看过这条金属链以后,却没人认领,宋学文也没在意,顺手将这个酷似钥匙链的东西放进了裤子口袋中,准备等到有人寻找后再归还。
抵达施工现场不久,宋学文开始觉得不舒服,有头晕、恶心、想睡觉的感觉,这突如其来的异样,让宋学文以为自己得重感冒,在这种低温环境工作,患重感冒而不适也并非稀奇事,他也没在意。
直到恶心、呕吐的反应越来越强烈,已经无法忍受时,他才强忍着眩晕感,向自己的领导请了病假,勉强回到宿舍休息。
时间来到下午,卧床休息的宋学文不仅没有好转,眩晕、呕吐反而越来越频繁,宋学文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如果不能及时就医,他的处境可能会陷入危险。于是,他强忍着病痛,走出宿舍,求助工友将他送到医院。
时间来到下午5点多,工友们将宋学文送到医院治疗,但病因却始终没有定论,几名工友陪护在病房内焦急等待。就在此时,施工队长突然来到病房看望宋学文,并焦急地询问宋学文,是否见到一个“钥匙链”?
当施工队长从宋学文那里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后,立刻让屋子里的其他工友立刻远离病房,并通知公司的专业人员,让他们前来将那个“钥匙链”妥善处理。直到此时,宋学文才知道,自己如今饱受病痛折磨,竟然是因为自己早上无意间捡到的那个“钥匙链”所导致,它是核放射物质铱-192。
这东西可不得了,它的放射性对人类会产生巨大的影响,宋学文正是因为密切接触了它,才受到过量的照射,得了放射病。但是,核放射物质当时管控极严,一般人根本接触不到,为何会出现在宋学文所在公司的路边呢?
原来,铱-192虽然具有放射性,但它并非只有害处,也有人类可利用的正面价值,比如说,人类可以利用它的放射性,检测一些金属设备的探伤作业,寻找到人类用肉眼难以完成的伤痕,最大程度规避潜在的危险。
吉化集团建设公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引进了铱-192,用来对乙烯施工现场进行验伤作业。只不过放射源的操作与其他工作有很大不同,需要极高的专业性,操作时更需要加倍小心,因为放射源一旦遗失,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很难预料。
很不幸的是,放射源的操作人员,在使用放射源的时候,违反了操作程序,造成了工作疏漏,导致在验伤作业时,放射源从工作容器中意外脱落,掉在了4号裂解炉附近的施工现场,被开完早会路过的宋学文当成“钥匙链”捡走。
就这样,这条带有放射性的链子,被宋学文放在裤子的口袋数小时,他的身体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长时间照射,直到施工队长赶到,这才将它带离。数小时的时间,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讲也并不算长,但如果是“放射性物质接触时间”,这个时间就太长了。
宋学文与放射源分离后,他已经受到了远超人类能够承受的放射量,放射病已经非常严重,需要获得及时有效治疗才能保住一条命。
然而,在那个年代的医疗条件下,具备治疗放射病条件的医院屈指可数,当宋学文的公司领导对当地医院的医生提及核辐射时,他们根本不知道如何治疗,甚至连什么是“核辐射”都没听过。
两天后,医院对宋学文进行输液的传统治疗方法显然未能奏效,他开始出现昏迷症状,此时公司已经做好安排,联系了北京方面,将宋学文送到北京307医院救治,这也是宋学文保住生命的最后希望。
北京307医院在当时是国内治疗放射病最好的医院,但宋学文入院时,身体已经受到极大伤害,与放射源直接接触的右腿,已经肿得无法弯曲,更不要妄谈直立行走了,整条大腿上布满了水泡。
宋学文在北京的治疗,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历时两年有余,仅仅是大型手术就经历了整整7次,小手术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了。以至于宋学文在日后回忆当时的情况时,说到的最频繁的字眼儿,便是“疼”!
那是一种24小时不间断地“疼”,一直疼到他麻木。虽然未经历过他的痛苦,仅仅是读他在书中写下的回忆文字,似乎那种疼就已经隔着书本让人感同身受。
“皮肤一点点溃烂,之后再截肢、再修复,这些过程反复循环,仿佛永无尽头!”
长期的病痛让他最终失去了双腿和一只前臂。不过,经过这段时间的治疗,他的命总算保住了,虽然经历了人生坎坷,但活着就有希望。
人当生而坚强,当饱含希望向死而生,只要能坚强,就一定会战胜病魔!这样的鼓励是许多人在生病时都会听到的话,但真正的现实,却忽略了太多艰难。
宋学文治疗完毕后重返吉林时,依然是在一个凛冽的寒冬,当他再次回到自己熟悉的环境时,处境却与之前大不相同,与公司的关于赔偿问题起了纠纷,身体状态始终没有达到最佳状态,生活十分不便,尤其是他曾经的许多朋友,都在此期间失去了联系。
在他所写的《生死链》当中,可以了解到他当时的心境充满了无助和孤独,战胜病魔的宋学文,需要面对的艰难还有很多。当上帝为他关闭一扇门时,也为他打开了一扇窗,就在他最艰难的那段人生中,他遇到了自己人生中的一个贵人,给了他后半生莫大的安慰。
由于宋学文的内心饱受打击,他回家后就将自己封闭起来,整日在自己的屋子里,不愿意外出。这种状态的宋学文让父母非常担心,老两口多希望有人能够开导开导他,帮他打开心扉,为了帮助足不出户的宋学文达成与人聊天的目的,特意在他的屋子里安装了一部座机电话。如今的座机电话可能已经到了淘汰边缘,但在当时,座机电话可是一个稀罕物,安装的费用也非常昂贵,足可见父母为儿子的良苦用心。
1998年12月24日晚,夜已经深了,但宋学文却始终无法入睡,辗转反侧之际,激发出了他想与人沟通的想法,但电话虽然在面前,他又能打给谁呢?思来想去,他开始随便拨通号码,起初,他拨的几个号码全都是空号,他继续尝试几次后,竟然真的拨通了一个电话,对面很快接通了电话,并传来了一名女子的声音。
“喂?”话筒传来一个打电话的常用语,传入宋学文的耳朵后,却让他感到十分紧张,甚至心跳都加快了几分,他虽然刻意与人群远离,但是他又何尝不想有人与他交流呢?从未谈过恋爱的他,此刻拨通了一个陌生人的电话,自然对此充满了希望。
宋学文在听到话筒传来的女声后,紧张的地回复了一句“你好”,为了打破尴尬,继而又追问了一句“你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宋学文的这句话显得十分突兀,但对方却并没有因此而不悦,反而是说了一句,“这都几点了还‘这么晚’,天都快亮了”。
宋学文本来还有些紧张的心情,此刻听到对方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略带笑意的回复,心情好了很多,似乎又找回了他曾经善于言谈的感觉,他也打开了话匣子,言谈中充满了风趣幽默,引得对方时不时的发出悦耳的笑声来。
在这次交谈中,宋学文向对方简单地介绍了自己,称自己是一个公司的小职工,但并未提及自己受到放射伤害及治疗的事情,他也从电话里得知,对方是吉林市一个医院实习生,名字叫叶子,这显然不是一个真名,宋学文对此十分理解,毕竟一个女孩子第一次与陌生人聊天,有所防备也是正常之举。
大方开朗的叶子与幽默善谈的宋学文很聊得来,二人一直聊了很久,直到叶子值夜班的时间到了,二人才依依不舍地挂断电话,并留下了双方的电话号,以便未来继续保持联系。
电话挂断后,宋学文的心情大好,他甚至对自己的生活有了新的定义,脸上洋溢起那种只有初恋时才有的自己都不易发觉的幸福微笑。
其实,宋学文的想法还是很单纯,一通年轻人欢愉的电话,又能代表什么呢?当姑娘知道他的身体条件时,还会如此与他长时间畅谈吗?
年轻人很容易建立联系,宋学文和叶子在之后的几天里,通话非常频繁,聊的内容也从天南海北中,逐渐透漏出自己更多的信息,宋学文虽然没有主动说自己的身体状况,但在多次聊天中,叶子显然意识到了什么,她在电话里对宋学文直言:
“我有一种感觉,说了你别生气,我感觉你是……残疾人。”
初闻此言的宋学文,似乎一下子被人戳中要害,他的反应如同触电一般,接连否认自己是残疾人的事实,又不等叶子继续说话,就强行挂断了电话。
宋学文冷静一会儿后,意识到自己不该欺骗叶子,即便对方会因此与自己断了联系,他也应该如实告知对方。从这里可以看出,宋学文虽然饱受病痛折磨,但他始终坚守住了自己心中的善良。
当他再次拨通叶子那边的电话时,他将自己的情况和盘托出,没有一丝保留。叶子会作何反应,宋学文并不知道,但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令他出乎意料的是,电话那边短暂的安静后,再次传来叶子如同往日的声音:
“其实你是不是残疾人对我来讲都无所谓,我是不会在乎的。即使你是个残疾人也没什么,也许我还会喜欢上残疾人呢!”
90年代末的年轻人交往,其实与现在一样,双方在电话中表达了好感后,就开始发展到更为亲密的书信往来,从对方的文字中传递情感,叶子在信中也不再以“叶子”这个名字与宋学文交流,而是使用了真实的名字——杨光。
杨光在给宋学文写信时,随信寄来了几张自己的照片,当宋学文看到杨光漂亮的模样时,内心十分欣喜。杨光如同阳光一般,照亮了宋学文的人生。
1999年,二人终于迎来了现实中的见面,宋学文内心非常紧张,他担心杨光真正站在他面前的时候,态度会与之前大不相同。
当杨光本人站在宋学文面前时,亲眼见到了失去了双腿和一个前臂的宋学文时,她没有表现出半点的不自然和尴尬,这让宋学文感到十分温暖。
时隔两个月后,杨光再次来看宋学文,她这一次的出现,也证明了她确确实实地接受了宋学文,并且在她听说宋学文马上要去北京复查病情时,主动提出要放下工作,陪着宋学文进京复查,这让宋学文有些难以置信,又欣喜若狂。
宋学文此次前去复查,需要的时间大概在一个月左右,作为陪同者的杨光,实际上付出的代价很大,放弃现有的实习工作已是必然。二人登上前往北京的列车后,杨光问宋学文:“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吗?”
宋学文听到这句话后,问道:“为什么?”
杨光接下来的一段话,令宋学文倍感温暖,并一字不落地记到了自己所写的《生死链》当中,她说:
“从我决定踏上火车的那一刻起,我知道,我的命运从此就和你连在了一起。我希望能带给你快乐,并分担你的痛苦。”
话音刚落,二人便紧紧相拥在一起,两人的恋爱关系也是在此刻正式确立。有了杨光的陪伴,宋学文此次复查时,内心充满的不再只有对病痛的恐惧,还多了幸福和美好未来的憧憬。
宋学文与杨光的恋情固然令宋学文心情大好,但他的父母见状,为儿子高兴的同时,也不由得生出一种疑虑,以杨光的条件,为什么会爱上身患残疾的宋学文,甚至不惜为了陪伴他复查而放弃实习工作,她如此主动热情,会不会是贪图宋学文的补偿金呢?
可能有读者朋友看到此处,会觉得宋学文父母的想法不够磊落,其实不然,笔者倒觉得宋学文父母能有如此的警惕性难能可贵,他们在幸福突然降临之际,依然能够保持清醒的头脑,在暗中为儿子保驾护航,这才是父母应该做的事情。
其实,他们更希望自己是多虑的,希望儿子能够找到真爱。而杨光后来的表现也没让老两口失望,她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和一片真心,感动了身边的每一个人。
杨光在北京陪同宋学文期间,不仅陪他聊天解闷,还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复查完毕回到吉林后,杨光才第一次从宋学文的口中得知赔偿金的事情,当他知道宋学文一家为了获取更多赔偿金而与公司陷入纠纷后,她不仅没有鼓动他们继续索赔,反而是劝宋学文不要继续纠缠此事了,她害怕宋学文的身体因为这件事而垮掉。
杨光无论何时,考虑问题的出发点都是宋学文,这样的杨光实在令人敬佩,宋学文父母的担心,也因此烟消云散,真正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家人。
最终,宋学文拿到了公司的赔款40余万,他买了假肢,给自己的生活增添了一抹希望。
杨光也如愿嫁给了宋学文做妻子,夫妻二人顶住了世俗的眼光,生活的压力,甜蜜地在一起共同创造美好生活。
宋学文认为自己与妻子的故事,一定要以成书的形式记录下来,他每天以10个小时的写作时间坚持,笔耕不辍,终于写成了一本32万字的自传——《生死链》。
宋学文在书中说“上帝给你关了一扇门,一定会在另一个地方给你开一扇窗,而她(杨光)就是这扇窗……”
一个改变命运的“生死链”,一段美好的爱情,宋学文作为我国首例核辐射案受害者,他是不幸的。但他在余生遇到了一生挚爱的杨光,又有谁能说这不是他人生中的“万幸”呢?
当我们遇到困难的时候,无论何时何地,一定不要轻易放弃,咬牙坚持住,或许明天就会有柳暗花明的改变,让我们向宋学文和杨光学习,用坚强和爱灌溉我们生命的每一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