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替性侵受害者决定她一辈子要活在阴影里?

2019-07-30   青杏

文 / 匿名

我自己开了一个公众号,无事的时候写点有的没的。

公众号一直很平淡,阅读量总是超不过关注量,偶尔稀稀拉拉有一两个人在后台和我聊几句,也无非是一些不痛不痒的寒暄。我父母也知道我在写,每一篇他们都看,却也只是看看,从不评价我什么。

直到去年初冬,某个下午我发了一篇推送。题目叫:成为伤痕少女。讲的是我七岁那年被性侵的事。

推送发出来之后,结局在我的预料之内,不过是最坏的那一种。

写那篇推送之前,我找一个做大学生性教育的前辈聊过一段。他问我,你一定要写吗?能不能告诉我你写这篇推送的目的是什么?

我的脑子迅速过了一圈,并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目的。我写推送有目的吗?没有。我写此前的任何一篇推送都没有目的,偏偏就是这一篇,需要找到一个合理的目的。

一定要说的话,可能就是为了满足表达欲吧。

“我在七岁那年的冬天成为了一个性侵案件的当事人,时至今日,我很确信这是一起恶性的刑事犯罪。但在那个呼吸都冒着白气的模模糊糊的日子,一向乖巧听话的我选择了听从大人的叮嘱:千万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哦,爸爸妈妈也不可以。”

我在那篇已经从公众号里消失的推送中这样写道。




我没有细说我具体遭遇了什么,因为我不愿让父母感到自责和痛苦,也不想让读其他读者觉得我很可怜。事实上在这次性侵事件之后,我只觉得莫名其妙,七岁的我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性教育,我不知道那个男人做了什么,我只记得当时我有些害怕,还有不停地喊疼。我没有记住那个男人的脸。

这次有些骇人的“疼痛事件”就这样随着时间变得面目模糊。一直到初中,我才渐渐知道性侵这回事的存在,也终于明白了那个模糊的冬日,那个陌生男人做了什么。

如果你以为接下来又是一段歇斯底里的故事,那么一切都大错特错。我的生活中什么也没有发生,我甚至没有感觉到仇恨和痛苦,我只是在心里默默将那次“疼痛事件”从无法归类的杂乱记忆中拎了出来,给了它一个正式的名字:性侵。

初中毕业之后我曾将这件事告诉过一个朋友,我只记得她无比的愤怒和怜悯。

“如果是我的话,我一定会让这个人被判刑,让他坐穿牢底。”

“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如果以后谈了男朋友,哪怕谈十年八年也不要说。”

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只好紧皱着眉头嗯嗯嗯地应和她的话:“嗯”“嗯嗯”“嗯我知道了”“嗯嗯”

那篇推送的原稿里接下来是这样一段:

“渐渐地我也不知道她说了多久,更不知道我沉默了多久,我只感觉到她义愤填膺慷慨激昂的发言在我耳边嗡嗡嗡嗡,而我的身躯一寸一寸地矮下去,我的头颅一度一度地低下去,最终成为了一个舔舐着伤口的经历过巨大痛苦的伤痕少女。

从那之后,我开始意识到了性侵这件事的严重性,我开始意识到性侵给受害者带来什么。“

时至今日我读到这一段仍然感到压迫和难过。从那天开始,一切都变了,我意识到我和其他人不一样,我有一个永远不能开口的秘密。我在网上浏览过许多新闻,遭到性侵的女孩们要么有了创伤后应激障碍,要么患上抑郁症,甚至采用服毒、跳楼等方式自杀。




我开始在我的生活习惯中寻找自己被伤害过的证据,以此来自证受害者的身份。我怕黑、胆小、优柔寡断,我总是在独自入睡时幻想窗外徘徊着一个歹徒、我总是在夜里站在床边的时候幻想有一只手从床底下伸出来把我抓到床底······

这难道不是我受过摧残的证据吗?你看我多可怜,我是一个又胆怯又脆弱的伤痕少女啊。

不管你信不信,总之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相信了,因为其他所有当事人都是这样的,我从没见过哪个女孩遭到性侵之后还能身心健康。

我在“性侵受害者“这一身份的阴翳之下生活了几年,倒也没有大碍,我高中时人缘不错,成绩中上,还偷偷摸摸谈了恋爱,高考后也顺利地上了大学。

某日,我的朋友圈出现了一篇文章《非典型性侵受害者告白:我最害怕的,是社会说我不够伤心》

“我害怕大家知道我被伤害了,却没有受伤。我害怕因为我没有哭泣,没有耿耿于怀的放在心上,就被人们认为我随便,不够纯洁,不够认真地看待我的身体。”

平地惊雷。

那时候我才开始认真审视我的经历:我真的有很多伤痕吗?还是因为遭遇过性侵,我才把我所有的胆怯,所有的性格缺陷都归咎于一处。要知道我在从七岁到初中的漫长时光里甚至都快将此事淡忘。究竟是这件事本身伤痕太重,还是所有的社会舆论都在向我强调,这件事会跟随、影响甚至摧毁我的一生?




我认认真真地思考了整个逻辑,在me too运动高涨的时期读过了许多不同的新闻下面的留言,却感觉没有一句是说给我听。

“这种人就应该割以永治,毁了女孩的一辈子”

“就因为这个畜生,女生一辈子都活在阴影里”

“这个女孩还这么年轻,以后还怎么办,心理阴影要跟她一辈子“

“一辈子”,一个多么沉重的时间跨度。这些发言和那个告诫我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的朋友的发言如出一辙。我陷入了困惑,不知道我的一生该如何度过。

“我怕写这篇文章,因为我怕发出来之后,原来那个写过童年趣闻、写过高考经历、写过家乡河川的我会全部灰飞烟灭,在读者的印象里,我变成了一个满腮泪水的受害少女,更害怕我明明说过了我没事,读者却在分析我:你一定是因为伤痕太深,意识故意美化了这段经历,让你强行说自己没事。

我已经无法控制这件事的开头,我只是想为这件事画上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句号,而旁人在没有任何精神状况诊断的情况下,却把当事人视作已经意识不清的人,甚至一句‘我没事’都不相信。

百口莫辩。”

我记得我当时在敲下这段文字的时候几乎没有停顿。这些话我想说很久了,我终于给了自己这样一次机会,虽然我写推送从来不打草稿,但这段话我仿佛已经演练了千次万次。

我记得我的一个朋友曾经这样问过:“你为什么要替当事人决定这件事是大事还是小事?”

我也想问。为什么要替受害者决定一辈子要活在阴影里?为什么要替受害者决定这件事不要告诉别人?为什么要替受害者在原本光洁的心境中划下刀口和瘢痕?

那篇推送到这里差不多就结束了,结尾落在了“请相信我没事”的题论。




推送发出后的前几个小时,平安无事,毕竟我的公众号阅读量很低,直到我母亲看到了它。刚开始,她的反应还算好,只是不停地问我事情的细节,诸如那个人她认识吗、他具体做了什么侵犯行为、那天你在干什么等等,这让我有些不适。她不断地跟我强调“你要知道不是你的错”,我一直应和她的话,希望她可以尽快平静下来。

可是大概一个小时之后,她像是内心挣扎了一段时间,给我发微信希望我将推送删掉。刚开始是建议,之后是劝说,最后是强硬的要求。在几番拉锯之下,她开始在我的公众号后台软磨硬泡,父亲只好拜托我赶紧删掉,“不然你妈妈今晚就不睡觉了”。

我用尽了能想到的方法也没能挽救这篇耗时四个小时的成果。我请求她相信我,我没事,而且我想了很久要不要写这篇,我已经考虑清楚,也可以承担后果。但是一切无济于事,即便我用了“硬要叫我删掉这篇推送,就是删掉我的自我认同,就是在告诉我我的真实状态是不能被接纳的。”这样类似威胁的语言,也依然毫无作用。

最后我看到后台留言里一句句“你就听我们一次,把它删掉,这个真的不适合留在公众号里。”、“关注你的有我的同学,我的同事,你觉得这事适合广而告之吗?”、“而且你还写这是恶性刑事案件,你让别人怎么想你?”

我很绝望,我删掉了。

我知道她说的“别人怎么想你”是指“别人会觉得你不是处女”。




为什么所有人都可以肆意评论性侵,只有我,在“必要的时候”才能正当地出来说两句?什么时候是必要的时候?

真的有人想听真实的当事人说话吗?如果我说的和大众的想象不一样,谁才是正确的一个?

我们都骂那些受害者有罪论和荡妇羞辱的言论,我们知道“这不是受害者的错”,就像我母亲跟我说的那样。可是我真的不需要她一直跟我强调我没错。

她误解了,我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有错。

她总是急于安慰我,却从来没有停下来听我说说我是怎么看这件事的。对性别平权有所了解的人应该都听过“个体差异大于性别差异”,或许,在性侵当事人中呢?

对我的母亲来说,从看到推送的那一刻起,我的形象就变了,变成了那个大众刻板印象中的伤痕少女,即便我说了那么多,她也没有意识到我还是我,这件事早就发生了,区别只在于我有没有写出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