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多年前妻子人间蒸发,如今每到一地,他都以此特殊方式寻找妻子

2019-07-20   路生观史

在这个时代,我们似乎忘记了一种职业或群体工人——工人,因为忘记,所以,才更应该被关注。这是几天前,我在宁夏吴忠采访到的一个工人的故事,是它唤醒了我内心深处的某样东西……

关于未来,他们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平实的岗位带着平民风格,每天、每时、每刻都在完成,但那却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无怨无悔。几乎没有任何预设,几乎天天如此、年年如此,但他们却觉得没有什么能比现实更好。因此,他们的经历不需要多少深入的考证,更不需要放大细节宣传鼓吹,时时刻刻都是一种真实而有力的存在,不祈求感动别人和这个社会,只求无愧于心。

在电话里听声音,韩在赞很年轻,但见到他的时候,他已是满头花发了。1973年生人,面对自己的显老,他有些不好意思,告诉我们,他们一线的工人大多都是这个样子。本来,他计划把采访的地点安排在车间,但车间或多或少有些嘈杂,交流起来需要提高嗓门,我们也便只能一起去吴忠仪表办公楼的一楼大厅。

坐在沙发上,韩在赞的神经似乎绷得很紧,两手落在两膝上,腰挺得很直,是一副只有军人才有的模样。“我们检修这块儿,要不停地在全国各地跑,今天在家里,接到领导的电话,明天就要出门了。因为这个,我们的幸福仿佛与别人的多少有点区别,不像别人在周末时还可以带妻子、孩子转转,我们不行,工作不定时、不定期,得随叫随走,但是,吃了这碗饭,就得把它干好。”这是韩在赞给我们的简短的开场白。他是本地人,在吴忠仪表已经工作了20多年了。

“在过去的几年时间里,我基本上常年在外,到年底才回来,处理一下外出的帐目,过了年就得匆匆地走……没办法,单位培养一个人不容易,有时候,家里有事,也不好意思请假回去,就像在战场上打仗,突然离开会感觉到少了冲锋的人,于心不忍。因此,在孝道方面总有些欠缺,咱中国人都讲这个。”

韩在赞是山东人,清末民初,爷爷带着一家人随着闯关东的队伍,来到了吉林。那时,东北土匪很多,爷爷背着一块冰冻的奶砖赶路,忽然奶砖一下子会碎了,被人开了黑枪。爷爷滚带爬地跑了回来,因为奶砖死里逃生。爷爷常说起这个故事,告诉家人活着有多么幸运和重要。随后,又带着一家人从东北到了西北,最终在宁夏立住了足。

韩在赞说着这段历史,仿佛一直在为祖先点赞,又说着自己的上辈与上上辈名字里应该有个什么字,故乡就在那个字里,成了他生生不息的记忆。不过,他很快话锋一转,讲到了自己的工作:“我们这个工作其实挺好的,比方说没有去过北京,结果因为工作到了,感觉真的很好。像我,以前没有见过大海,因为工作我去了沿海的城市,感觉像得到了一样免费的好东西那样。”

韩在赞几乎走遍了全国各地,他的工作是与“铁块”(阀门)打交道,他说,人们都说水火无情,铁块其实也是无情的。韩在赞和工友每天都需要面对“铁块”,但“铁块”总是一副老模样,不会说不会笑,更谈不上与他们的交流。常常因为赶工程进度,韩在赞和工友们每天都是早早地起床,干到很晚才收工,中午累了就在空地上躺一会儿,但他们还是觉得这份工作非常有意义,而韩在赞故事的背后却隐藏着一个他本人不愿意说出的秘密。

这个秘密韩在赞怎么也跳不过去。十多年前,妻子忽然与他不辞而别,接着就人间蒸发,没有了任何消息。他说:“我每到一地,其实都是想看看那里有没有她的消息,但一直都没有得到过,每回都是空空地去,然后,空空地回来。

每每当开一个地方时,韩在赞都会深沉地吸上那里的几口空气,把它们埋在肚子里,想在被埋的空气微粒里找到妻子的信息。他想不通,好好的一个人,咋说没就没了。那时候,他的心里是苦的,甚至还会默默地掉上几滴眼泪:“哪怕吸有一个简单的消息,但我却一直不能不能得到,每到一地只能想像她在那里,然后用这种方式和她告别。”

因为工作的地方常常是化工厂,远离市区,特别是在新疆,面对茫茫大戈壁,韩在赞和工友们每天都要拎着10多公斤的维修工具,从这处阀门到那处冷阀门,一个又一个地走几十公里的路。他说,那时,他总希望自己拎着的是妻子的消息,沉沉地,能够让他兴奋和欢呼。但始终在心里的希望离他却是那样的遥远,又像他面对的“铁块”那样冰冷,他想用时常在用身体暖和它们。因此,他的骨头总会暴露出一种犹如戈壁顽石般坚硬的孤独,那也是一个男人的心,一颗颗,碎碎的,被铺设得一望无际。

工作、念想,这一要都得益于活着,虽然总有那些一丝丝的艰难与忧伤,但韩在赞很满足。“我们这个职业,高危、高热,有毒、有害,并不像家里的自来水管阀,打开就哗啦啦地流水,坏了,人站在旁边谅能更换和维修。到高处去维修设备,虽然都有平台,但有些时候现场,一些设备还在运行当中,阀门都是带压的,几十公斤甚至几百公斤,要是某个阀门突然冒出来,一瞬间人说没就没了。”韩在赞说,“就在几天前,他特别好的一个老哥,就因为不小心走了。”

当时,他们在格尔木,公司把工人的被分成了两拨,一拨回宁夏,一拨留守青海。那位老哥被分到了回宁夏的一拨,韩在赞留守。老哥和班长交接工作,去了一个很大的平台,两人一前一后,结果班长一回头,老哥不见了,因为平台有安全隐患,从17米的高空上,连板带人都掉下去了。

韩在赞说,老哥是当过兵的,平时很乐观、很开朗,长得高高大大,工作也非常认真,正月初六他们一起出门时,坐在车上还有说有笑的,说老婆说孩子的事情。当时,老婆和孩子来到厂门前送老哥,大包小包地拎着吃的东西,结果没想到这一送就成了永别。韩在赞说,再有两天的时间老哥就可以和家人团聚了。

事故发生后,老哥的母亲赶到了格尔木,70多岁的人了,就那么一个儿子,住在招待成所里,三天都没敢出来,怕见到儿子的尸体。“老哥与他和同住一个房间的董哥关系特别贴,一年四季,他两人走到哪儿就搭档到哪儿,无话不谈,甚至还当着其他人面开玩笑说,他们在一起睡觉的时间要比和老婆的长。这是玩笑,也是实话,我们一年四季陪夫人的时间就那么短短几天。有什么工作能让陪老婆的时间比陪同事的时间长呢?这可能就是我们了。”

平凡的岗位不但能让感动,也会让人肃然起敬。“早晨,我在那儿干活,他还过来打了把手,当时,我们还不知道,等到晚上去看时,1.8米的个头已经冰凉冰凉了。”韩在赞说。万物在时空中静默,但城市还不断咆脚,忽然地,韩在赞想遇见点什么,但一个故人却永远地在这里歇脚了,成了永远的停留,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落魄。

随后,韩在赞说到了父亲,“人老了,总希望儿女陪在自己的身边,但我们因为工作把这个事情给弄反了。每次回来,父母总是做些好吃的,叫我们过去……我是在某一天里忽然就发现父母老了,满头白发了,而昨天他们分明还很年轻。”

“那次,我维修回来,父亲还好好的,有天晚上忽然不行了……我们叫他,他已经应不了了,身体有些超常规的发烫,在我的怀里迷迷瞪瞪地走了……后来,母亲告诉我,父亲年轻的时候,不但会跳舞还会滑冰,甚至能识谱会唱歌,但是,我却不知道这些,只有在父亲走后想他年轻时潇洒的模样了。”讲述这些给我们时,这位质朴的西北汉子已经泣不成声了。

父亲是在吉林出生的,韩在赞说,以后,他再到吉林,就觉得那里充满了父亲的气息。有一回,他到了一座山上,在一片树林里看到阳光斜射下来,有种雾气腾腾的感觉,他忽然觉得童年的父亲像是在阳光里活蹦乱跳。

父亲就这样活到在了韩在赞看到的那束阳光和那团雾气里,韩在赞的心在激烈而又温情地跳动着,这使他把吉林的城市读成了父亲,每一条街道,每一条小巷,甚至一棵树、一株草。日光如金,漫过枝叶,心房分明被瞬间照亮,开满了鲜花,花香诱人沉醉,像是人间唯一被逐渐变大。

韩在赞想到自己小时候,被父亲用自行车带着,去青铜峡、永宁、银川等地“满世界地转”。“当时,父亲的年龄应该和我差不多,父亲仿佛有着使不完地劲儿,永远不累,而我现在已是到了骑自行车都吃力的年龄,像父亲那样恐怕不行了。”

父亲很远也很近,血缘的关系就在韩在赞的心里是个始终的存在,同时又用生命的经历把吉林与两地宁夏连接在了一起,让韩在赞心里不再有漫漫长路,而是密密麻麻的脚印,一枚枚地,拓得那么结实而且具备温度,像父亲在他怀里离开时的那烫烫的体温。

“父亲和我一样是工人,是吴忠一家配件厂的职工,不过10多年前倒闭了,父亲在那里当了大半辈子的劳模,他总说爷爷当年因为奶砖捡了一条命,我们家能够一路活到现在,已经是很幸运的了……人都有经历生死的时候,只有轮到自己头上才会知道有多么不容易,父亲走后的第二天,单位领导打来电话要我去上班,我告诉领导父亲走了……”韩在赞说。

工作,赤峰。

现在的交通非常发达,准备去赤峰时,韩在赞在手机上随便翻了一下,才发现没有从宁夏直达赤峰的车,就打电话到对方企业,对方告诉他,先到北京,然后再拼车。由北京到赤峰,韩在赞与几个陌生人一起拼了辆车,快到春节了,一路上全是雪,感觉挺危险的。

到了赤峰,对方企业的招待所收费有些贵,每天300多元,韩在赞一天200多元补助,一算还不够贴的,就住在了企业对面有以前施工留下的彩钢房,设施简陋,但收费只有七八十元,很合算。第二天一大早,韩在赞去方便,但看到卫生间很脏,没进去,心想是小解,还不如在外面随便找个地方,结果刚走出几十米,忽然就自己被冻住了。

以前,韩在赞在网上看到像东北一些地方发生过这种情况,人小解把尿给冻住了,他想,不就么一会儿吗?不会吧!寒冷把他给“吓”了回来,要知道西北人不怕冷的。进屋后,一问老板,才知道气温已是零下30多度,而在宁夏是没有这种概念的,冬天气温最低的时候也就零下20多度。

虽然走的时候,也穿了棉衣棉鞋,但打开行李箱已经没有更多的用来防寒的衣物。韩在赞有个有个习惯,出门时带一张床单、一个枕套,就将床单裹在身上、枕套围在脖子上,又将多带的两双袜子套在了脚上,老板看到他滑稽的样子,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快走到企业门口的时候,韩在赞抖抖索索地掏出了手机,为自己拍了张照片,这才发现自己被冻成了圣诞老人,头发眉毛全白了。他把这张照片发到了朋友圈,大家都觉得非常可笑,只有领导给他回复“辛苦了”。从那以后,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韩在赞出门时箱子里总是满的。“总得照顾好自己,吃一堑长一智嘛!”他说。

设备需要调厂维修,因为有好几百公斤重,韩在赞只好托运。在赤峰,他看着托运公司的人把设备装上了车;到北京,他停下来等设备,又看着托运公司的人把设备装上了车,自己这才坐了去宁夏的车。但他到吴忠后,设备两天后才到,“当时,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那台设备好上百万,我一辈子都挣不了那么多的钱!”他说。

活着,工作着,追寻着,失去了的其实也是得到了的。很多事被张贴在画板上进行描摹,让人们对其进行时间的考古,以辨真伪,但对韩在赞和他的工友们来说,这一点显然是多余的。他们就是一个个的故事,他们就在吴忠仪表,他们就在我们这个社会的平凡岗位上,不需要任何核实。

那台被托回来的设备,伴随着韩在赞那颗落实的心,向我们讲述他们对于工作的负责与热爱,需要我们在这个夏天里的热情描述。还有那位牺牲了的工友,名字虽然没有被刻上纪念碑,却像影子,是一种始终的存在,同样需人们的平实地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