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用最直观的元素来展示广州夜间的城市活力,夜班公交线是不可遗漏的参照。105条广州夜班公交线,如密密麻麻的毛细血管一般,把人们载到最中心的地带,也送往最偏僻的一隅。
它们每晚平均输送4.14万人次,是马路上的记忆硬盘,是一本本夜间故事汇。尽管这些故事,多是些芝麻绿豆般的小事。
这些小事静悄悄地消散在每一个夜晚,也被公车司机们吞进肚子里。
从广州火车东站总站到萝岗香雪总站,夜51路车每天晚上穿梭于天河与黄埔两区。它在广州版图的中间位置,蜿蜒出一个小小的、横躺的“S”型。
图片来源:百度地图
今年41岁的黄国华是驾驶夜51路的司机之一。在每个稠密的黑夜,他在方向盘上书写着夜班公车司机的见闻,参与着乘客们的喜怒哀乐。
21:50 上半场
因为半夜基本停运,广州公交车司机极少专职开夜班车。通常,下午三点半开始,黄国华是508路的司机;晚上9点50分,他便切换成夜51路。开夜51已五年有余的他,每个晚上需要开一个来回。
黄国华需要提前20分钟到岗。套好统一的红色制服,给车充电,然后是做例检:螺丝是否松脱、轮胎气压是否足够……每个地方都要检查到位。
出车前,黄国华在记录电量。
21:50,夜51从广州火车东站总站出发了。严格把控出站的时间,确保准点,是司机们需要谨记的守则之一。
一个身着橙黄色休闲上衣、戴着黑框眼镜的男生,在第一站就上车了。从事保险行业的他,这天晚上又加了班。他在体育中心附近工作,本可以在第五个站上车,但这样可能会没位置坐。他要坐到香雪公寓,这意味着他要坐44个站,大概一个半小时。
“怎么不选择打的?”记者问。
“贵啊。”男生温吞地吐出这两个字。
夜51路的站点多达50个。“单程大概得有38公里,覆盖着白天的508路。”管理着夜51的公交集团电车公司片长朱礼昌介绍。
从第二个站林和西路开始,夜51接着途经体育西路、石牌桥、师大暨大、车陂……广州丰富的夜生活图景由此徐徐展开:半空中的霓虹灯璀璨流光,彩色的线条旋转组合;购物场所人声鼎沸,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结伴成群,奔赴他们约好的局。
“广州就是座不夜城。”朱礼昌看着满目霓虹的窗外说道。
全国拥有夜班车的城市掰着手指就能数完。北京36条夜班车通宵营运,上海夜班车都是3字头,被称为“夜宵线”。大约20年前,天津也曾有过夜班公交车,但后来取消了。
车上的人越来越多。两个背着双肩书包梳着马尾辫的蓝色校服学生、四个推着有半个人高的行李箱的人、一身妥帖的白色衬衫并系着领带的上班族……夜51渐渐热闹起来。
若遵循数学常识,夜51几乎可以一条线斜着从广州火车东站到萝岗。从现实来看,天河区BRT这边人流密集,输送需求大。于是,夜51沿着天河区中山大道,在地图上绕出一个向下的弧形。
流量大也意味着车速易受影响。车龙蔓延,金属闪光,夜51像爬虫般蠕动。“私家车有的就停在路边,有些电动车不走单车道,一下子就窜出来,你就要减慢速度。”黄国华上班前对记者说。
当夜51行至棠东站,时间来到22:30。这时,黄国华在刷卡机上用卡“嘀”一下,将票价从3元调整到4元。“即使票价是三四块,夜班公交车也不能营利。主要还是为了便民,是服务型的。”朱礼昌在车上对记者说。
车身摇晃着,但不影响一个穿灰色连衣裙的女孩挨着车窗打盹。或许她从一团工作乱麻中暂时解放了出来。当“科学城路口”报站声响起,睡了十几个站的她醒了过来。整理好包,再过两个站,就可以下车了。
黄国华上车前向记者回忆,曾经在科学城路口站遇到过水浸的情况。他依稀记得那是一个雨势凶猛的夜晚。遇到这种情况,只能等水退。“夜51是电动车,水深超过25公分就不能过。等半小时一个小时都有。”
遇到这种突发情况,只能尽量去安抚乘客情绪,所幸乘客们都会给予理解。同样开过夜班车的朱礼昌打趣说:“乘客还可以在车上不顾忌地睡,司机还是得瞪着眼珠子干等。”
不过,现在科学城路口遇到水浸的几率倒是很小很小了。
进入科学城路口站后,乘客渐渐变得稀疏。朱礼昌说:“夜51的特色在于,从人流很大的、休闲娱乐设施发达的天河,到科学城,高新区这边白天上班的人很多,晚上人就很少。两极咯。”
到末尾几个站,乘客都走完了,只留下满车静寂。但就算一个乘客都没有,也不能把站点甩掉。每停靠一个站,车门开了又关,一气呵成。
0:00 下半场
由于路上塞了会车,夜51到萝岗香雪终点站的时间已是23:37。这意味着,黄国华只有23分钟的中场休息。
“直接在车上闭目养神。设好闹钟,58分响起后,就下车溜达一下,醒醒神,12点就可以出发了。”黄国华从驾驶座起身,活动了下筋骨。
“要是足够精神,就看看书咯。”这是黄国华的个人爱好。怎么看?他掏出手机展示给记者,书的每一页,他都用手机拍了下来。书,是他自己去购书中心挑的。
凌晨时分司机最容易犯困。但黄国华不需要依靠浓茶咖啡来醒神,他就喝白开水。黄国华对抗困意的方式是吃水果。“香蕉啊、橙子啊……让自己不会那么烦躁。还有就,白天强迫自己睡觉。”
“你们就好了啊,”朱礼昌对着记者和黄国华自嘲道,“都不抽烟,我呢,烟鬼!困的时候只能抽。”
当时针指向零点,黄国华开的夜51再次启程。他的下半场开始了。
4月底的广州,雨倏尔就落了下来。开往火车东站的夜51,前方的路面很快积了水,一块块稀落的灯光倒映在上面。车子驶出几站地,陆陆续续就有代驾司机提着小车上来。
代驾们穿着各色马甲,两只手指放大缩小着手机上的地图,偶尔遇到熟悉的人上来会寒暄几句。他们多是在天河那边接单。
有时候车上会突然涌上来一群歌迷,他们是在演艺中心北门站上车的。黄国华还听过他们兴奋地抱怨:“我等了8个小时,结果就看了十几秒!”
除了车、道路、天气等客观环境因素,不可控的状况还来自乘客。比如,喝醉的人。“没买票的、站不稳的、车上吐的、睡到尾站的,都有……忘买票的,就提醒一下;吐的,只能到站场后清理;昏睡到终点站还醒不过来的,就只能报警了。”朱礼昌说。
“遇到喝醉的人也会扶一下,很多也很有礼貌地说‘不用不用,我自己下’。”黄国华之后向记者回忆。
睡过头的也有上班族。总有一些熟悉的面孔出现,黄国华看到他们到站还在睡,会声音响亮地提醒一句:“你好,下车了噢。”
曾有一个酷似流浪汉的人坐到了东站总站。黄国华问是否需要帮助,他的回复是“有点饿”。最后,黄国华在附近的便利店花了几块钱,给他泡了个杯面。
“也有买票,没影响到谁……如果因为是流浪汉就赶他们下车,好像也有点不符合人情味吧?”黄国华语气真切。
有一回在师大暨大站,一个在车门口的中年男子想顺走一个女乘客的手机。黄国华见状呵斥:“你偷人家手机干嘛?!”紧接着,那个人一溜烟就没影了。
这些都是黄国华遇到过的意外情况。也因为司机们经常会遇到这样那样的状况,公交公司每个月都要给司机开展案例分析、事故分析、心理辅导之类的培训。
令黄国华欣慰的事也不少。
曾经车子在萝岗总站开出时,上来了一个有些激动的人。黄国华模仿着当时那个人欣喜的口气:“诶!竟然还有夜班车!”
开往东站的车,通常少不了背行李的归途者。让黄国华记忆犹新的是,每年春运,总有扛着大包小包的外来务工人员深夜坐上夜51。他们的脸上藏不住笑,会十分热情地跟黄国华说“要回家啦”。
也遇到过看上去就有股认真劲的人。一个多星期前,一个女生在暹岗圣贤站上了车。黄国华记得很清楚,女生手上捧了一本《墨菲定律》。许是看书入了神,快到终点站时,女生才意识到自己坐反了。黄国华让她别着急,先坐到终点站,等会再原路返回到她要去的车陂。
3月某个晚上,黄国华开着夜51尾班车到达东站,一个外国人下车后便迷了方向。上前询问才得知,老外想要换乘其他的车。但这时东站没有其他开出的车了,于是他领着老外出来,帮人家拦了辆的士。“真幸亏他会说中文。”黄国华笑着露出两排牙齿。
当车开到终点时,已过凌晨一点半。黄国华解开安全带,若有所思,然后对记者说:“不要把目标放在终点站,这样会觉得很漫长。只要盯着下一站,完成了,再下一站。一点点的耐心,就一点点的耐心。”
夜51路车静默了下来,熄了灯影。黄国华结束了一天的工作。
雨停了,夜凉如洗。01:41,记者走出公交站场,白天吵吵嚷嚷的火车东站,此刻显得有些空荡荡。一路走出来,目力所及之处,还有夜班公交车稳稳当当地行进。它们还在与这座城市的人产生交集,继续为广州注入持续的生命力。
广州日报全媒体文字记者 林传凌广州日报全媒体图片记者 林传凌(除注明来源外)
文章来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hans/YuYnDmwBmyVoG_1ZLnc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