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历史笔记丨中国第一座设备和技术都领先的钢铁厂,竟在贵州这个县!

2020-03-10   亚鲁紫云





贵州历史笔记丨中国第一座设备和技术都领先的钢铁厂,竟在贵州这个县!


魏源这个人的经历很有趣。他28岁时便考中了举人,那一年是道光二年(1822年),以后一直用了22年时间,直到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才考取进士,那时候他已经满了50岁。而在参加礼部会试时,虽然中了第19名贡士,却又因试卷不工整,被罚停殿试一年,第二年才被批准补行殿试,正式当上进士,随即分发到江苏任东台县知县。51岁才走上仕途,这在同时代知识分子中,似乎显得迟了一点。但后来魏源的作为和成就,却印证了“大器晚成”这句话。

还在考上进士前,魏源已经写了一本记述清朝前期重大军事活动名为《圣武记》的书。这部书被誉为“晚清纪事本末体史书的杰作”,至今,仍然是研究清代道光以前政治军事问题的重要文献。鸦片战争爆发时,魏源正在浙东沿海,怀着满腔爱国热忱的他,不仅加入了署两江总督裕谦的幕府,参与筹划浙江前线的抗英斗争,还受林则徐的嘱托,在林氏《四洲志》的基础上,广泛参考中外文献,编写成了对中国近代产生过重大影响的世界史地巨著《海国图志》。


后人评价《海国图志》时,认为这是一部划时代的著作。魏源在这部书中明确提出“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观点。这一命题的提出,打破了夷夏之辩的传统文化价值观,用五大洲、四大洋的科学史地知识取代了“九州八荒、天圆地方、天朝中心”的陈腐观念,拓宽了国人的视野,让中国人在“睁眼看世界”中走出闭关锁国,关注并学习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因为“善师四夷者,能制四夷;不善师外夷者,外夷制之”,再关起门来妄自尊大,只会永远挨别人的打。

19世纪60年代以后,清政府中的一批重臣,中央以恭亲王奕䜣为代表,地方以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张之洞等为代表,掀起了一场以“自强”为口号,采用西方先进生产技术,创办近代军事工业、民用企业和新式学堂的洋务运动。后世学者对洋务运动的研究虽然有许多不同乃至对立的看法,但有点是大家都无法否认的,那就是:为维新变法“筚山开路”的洋务运动,客观上刺激和推进了近代中国生产力的发展,而它的萌芽则是源于魏源在《海国图志》中提出的“师夷之长技以制夷”。


洋务运动持续了30多年,一直到1898年的戊戌变法才告一段落。1861年曾国藩创设安庆军械所是洋务运动的开始,以后,洋务派陆续创建了江南制造总局、福州船政局、汉阳铁厂、轮船招商局、天津机器制造局等一批军事和民用企业。洋务运动中创办的这些企业,引进了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一些近代科学生产技术,培养了一批科技人员和技术工人,客观上刺激了中国资本主义的发展。1890年7月诞生在贵州的青溪铁厂,便是洋务运动这股潮流影响下的产物。


说起炼铁,中国人不仅在世界上是最早的,技术也曾经很先进。春秋时期的人们已经用上了块炼铁技术,炼出了含碳2%以上的液态生铁,并用以铸成工具。到了战国,不但掌握了脱碳、热处理技术,发明了韧性铸铁,还创造出可重复使用的“铁范”。西汉时,更发明了坩埚炼铁法。一直到明代中叶以前,中国的铸铁和生铁炼钢技术都居于世界先进水平。但是,18世纪中叶开始的西方工业革命,将关起门来自我陶醉的东方巨龙远远地抛在了后面。面对侵略者的利炮坚船,清王朝不得不用白花花的银子从西方进口钢铁。资料统计,1867年进口的钢为8250吨,1885年猛增至9万吨。靠买人家生产的东西来强大自己毕竟不是办法,于是洋务派按魏源“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思想,决定创办自己的钢铁企业。这样,也就有了光绪十二年(1886年)创办贵州青溪铁厂的动议。

第一个想到要自已搞钢铁冶炼的是李鸿章。还在同治年间,他便以直隶总督的身份与船政大臣沈葆桢一起,奏请开煤铁以济军需。李鸿章的建议获得了朝廷的同意。直隶磁州煤铁矿还曾经在1875年向英国订购过熔铁机器,虽然因为运道艰远未能成交,但也算是举办新式钢铁事业的一种探索。光绪十一年(1885年)十一月,署贵州巡抚潘霨上《黔省矿产甚多煤铁尤甚可否体察开采片》,得到清政府“着即该署抚详细体察,认真开办,毋得徒托空言”的批复。到这时,中国近代钢铁企业的创办,才正式提上议事日程。


得到朝廷支持的潘霨,紧锣密鼓地开始在贵州青溪筹办铁厂。青溪这个地方原名清浪,因㵲阳河流经该处时滩多浪大而得名。元朝时清溪隶于镇远府、金容金达等处,属思州军民安抚司。明初,镇远府降为州,以后由州到卫,由卫到府,又由府到县,行政建置不断在变。清雍正五年(1727年)改清浪卫为青溪县,属思州府,乾隆时改隶镇远府,这以后建置才逐渐稳定下来。


青溪一带盛产铁矿,土法炼铁一直很活跃。咸丰年间,日本人井上到青溪一带搞铁矿调查,提出开采计划。这件事对贵州当局触动很大,在自办洋务图强求富的热潮中,有了潘霨创办青溪铁厂的奏折和后来的开办青溪铁厂之举。

办铁厂首先要资金。潘霨解决资金的办法是,先查明煤铁最旺之处,然后竭力招徕,用“商办官销”的形式办厂开采。潘霨的召商办法是从云南人那里学来的。一些文章说建于光绪六年(1878年)的开滦煤矿“是中国近代最早实行股份制经营的企业”,这有些不大符合史实。在它之前5年,云南石屏官商陈和庭与“兴顺和”商号投资开采个旧锡矿。“兴顺和”投资白银15000两,陈和庭投资10000两,其余向省内招股,每股白银10两,总投资8万两。这两家联合成立的“云南锡务公司”,才是见于记载的中国最早股份制企业,它与李鸿章在上海成立的轮船招商局相前后。

云南人的成功让潘霨找到了解决资金问题的途径,他决定选派得力人物到上海去募集股份。标准是每百金为一股,认股最多者推为总办,达到100股的可推为帮办。为鼓励商民积极认股,新成立的贵州矿务总局特别拟定《贵州矿务札文》刊于各报,强调“本局系奉谕旨开办,兢兢业业……事事务求实在,处处撙节经费,一切开支用人,慎之又慎”;宣传贵州矿产资源以铁为大宗,青溪县过去就熔炼过铁矿,“若以机器鼓炼,用人少而出铁多,式样与洋铁无异”。四方绅商只要愿意入股,就可以“同沾乐利”,还承诺办铁厂获利之后“再办他矿,为日后扩充之计”。

虽然做了周密的策划和大量宣传,青溪铁厂的募股却不尽如人意,预计的3000股,只募到了1000余股,约银10万余两,与原先设想的30万两之数相去甚远。结果只好拨公款银19.2万两,再“请借洋款三十万两”来解决筹建费用。

钱的问题有了着落后,剩下的事就是由谁来具体办厂了。潘霨心里清楚,“购办机器,相地安置及运销各事宜,局务繁重,非得熟悉情形之明干大员不能肩此钜任”,在与云贵总督岑毓英商量后,决定联合向朝廷推荐上海制造局候选道潘露来兼办贵州矿务。据说潘露“讲求西学三十余年”,曾被左宗棠奏派办理金陵、上海两局的制造事务,是一个“留心时务,洞悉机宜”的干员。潘露本人亲到青溪考察后也很乐观,认为“铁质确系精良,水口亦甚便利,办理得法,可兴百年之利”。于是,青溪铁厂的筹建正式进入实施。



就19世纪的钢铁生产水平而言,青溪铁厂的生产设备是一流的。负责采购机器的潘志俊等人,亲往英国各家工厂考察后,决定订购谛塞德厂的熔矿铁机炉全副,又订购了轧造钢铁条板机床、轧造钢铁条板汽机及各种耐火材料,设备总重达1780余吨。光绪十四年(1888年)初,采购的设备分3批陆续运抵上海,随即由长江溯流而上,经湖北宜昌,换由民船装载后运往贵州。

从计划设厂、募集股本、采购机器到运输安装,青溪铁厂的筹建过程整整耗费了5年时间。光绪十六年(1890年)六月一日,这个中国历史上第一座近代钢铁工厂,终于点火投产,炼出了它的第一炉铁。数年的艰难创业总算有了成果,这让潘霨等一批官员感到十分欣慰。为了留住这难忘的一刻,他们在第一批出炉的铁锭上打下了“天字一号”的烙印。至今位于镇远县邹氏家祠的镇远县博物馆里,还保存着一块当年生产的长35.5厘米,宽9.5厘米,厚6厘米的铁锭,虽然经历了一个多世纪,拂去铁锭上的尘埃,“天字一号”几个字依然清晰可见。


中国第一座设备和技术都领先的钢铁厂,竟出现在遥远荒僻的贵州青溪,这不仅非常让人惊叹,简直是一种历史的意外。建成后的青溪铁厂占地60余亩,不仅能够炼铁,还能炼钢和轧钢,各种机器设备多达32件。仅炼铁部分就有大炉1座、汽炉5座、热风炉4座,吊机1台、大风机2台。炼钢和轧钢设备也甚齐备。不仅有由法国人罗克莱带队的5名外籍工程师在技术上把关,还有一批来自江浙等地的技师和工匠负责生产。

按照最初设计的生产能力,青溪铁厂可日产生铁25吨、钢48吨。无怪乎铁厂投产后,潘霨会产生“大利将兴,民生有望”的感觉,并兴冲冲地在六月二十六日把青溪铁厂全厂图说和铁样,呈送给中央政府看。

然而,潘霨的兴奋只维持了两个月零几天,一场意想不到的事故无情地粉碎了他的梦想,迫使他不得不于同年八月初三日,向清政府上了一份青溪铁厂请求“退还洋款,暂行停工”的奏疏。这道存于清廷户部档案的奏疏,列举了两条退款和停工的理由:一是主持人潘露因筹建铁厂心力交瘁,积劳病故,以至众商缺望。如果“仍欲开大炉,无人督理”;二是青溪铁厂虽然资金奇缺,但在目前情况下,“欲承领洋款,而无力担当,恐伤信义”。


潘露在青溪铁厂筹建中历尽艰辛,是洋务运动中为数不多的熟悉近代企业的人才,他的死对刚刚投产的青溪铁厂来说,固然是一个沉重打击,潘霨陈述的理由也不能说是凭空编造。但这些并不是青溪铁厂必须紧急叫停的原因。导致铁厂停产的直接原因,是突然发生的塞炉事故。

在钢铁治炼生产中,塞炉是十分可怕的重大事故,尤其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解决塞炉问题,不仅费时费工,难度也很大。与此同时,投产两个月的青溪铁厂,已经显露出资金、技术、交通运输等诸多方面的难题,潘霨对这些早有觉察,却又无力解决,偏偏这时候作为企业顶梁柱的潘露又忽然死去,面对重重挥之不去的烦恼,除了申请停工,他事实上已经找不出第二条可行之路。

铁厂停办以后,曾有将机器设备转给湖北的打算。但湖北巡抚张之洞对贵州虽然有比较深的感情,在接手青溪铁厂这件事上却表现得十分慎重。一再致电询问“闻青溪铁厂塞炉停工……望电示公款实欠若干?洋款系何洋行?有无反复?”潘霨感到张之洞态度消极,打消了将铁厂转给湖北的想法,改向清廷呈请,由贵州候补知府曾彦铨继续接办铁厂。

参与过青溪铁厂等办的曾彦铨,并不具有让青溪铁厂起死回生的本事。光绪十六年十一月接手铁厂以后,经营极不得法。结果领取的4万两公款银,只归还了1万5千两,剩下的2万5千两成了烂账。到这个地步他仍然不死心,还想“委员到四川渝城再招股10万两,以便扩充”。到头来,股银没有招到,铁厂反而于当年完全停产。曾彦铨本人也受到了撤职查办的处分。

曾彦铨的“接办”之后,又来了个上海道员陈明远的“承办”。这个陈明远是比较有心计的,一开始便提出了“以五年为期”的要求,在此期间“照汉阳铁厂办法,毎出铁一吨,纳银一两”。但在提出的要求获准后,他并没有全力以赴地想法恢复青溪铁厂的生产,而是伙同瑞记洋行经理人戴玛德,将青溪矿务局改为“青溪八寨矿务商局”,把精力放在办铜仁、万山朱砂厂上。到了最后,青溪铁厂的厂房、炼炉、机器设备损失殆尽。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陈明远被京官们奏控,也遭到了撤职。经过5年等办,7年接办,12年承办的青溪铁厂,几番折腾之后,最终仍然没有逃过倒闭的命运。


近几年讨论青溪铁厂的文章逐渐多了起来,人们从各种不同的角度研究青溪铁厂失败的原因,竭力从中总结历史的经验,这种努力应该是必要而且有益的。记得有句名言叫“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即使在21世纪的今天,类似青溪铁厂那样交昂贵“学费”的事也不是没有。让历史告诉未来,杜绝青溪铁厂一类失误的重演,这或许正是历史研究者的职责所在。

关于青溪铁厂失败的原因,学者们提出的看法很多。前不久从杂志上看到一篇《从营销环境看中国近代第一铁厂的破产》的文章,作者虽然只是一位20多岁的青年,却很能抓住问题的症结。文章透过青溪铁厂所处的自然经济环境、政治文化环境的分析,得出青溪铁厂之所以破产,是由于“贵州当时尚处于自然经济时期,不具备近代化大型企业生存发展的基本条件和营销环境”的结论。这个结论抓住了青溪铁厂失败的主因,是比较有说服力的。

不过,青溪铁厂的失败是若干综合因素作用的结果,仅从营销环境来分析它仍然有些局限。思考青溪铁厂的失败原因时,有些问题是不能忽略的。首先,类似青溪铁厂这种规模和耗资巨大的项目,立项和施行以前必须进行严密的科学论证,但青溪铁厂却没有这么做。铁厂的开办,仅凭潘霨等人对贵州的了解和当地曾有土法炼铁的历史,一封奏折上去,急于兴办近代钢铁厂的洋务派便批准了建厂要求。同时,筹办者的大部分精力,都花在筹集资金、考察设备购置和聘请外籍技术人员上了,项目可行性的研究几乎是一片空白。如此匆匆上马的企业,结局可想而知。事实也正是这样,铁厂一开工,每天要吃掉焦煤40余吨,附近的煤质地脆弱,常堵塞炼炉不能出铁,如从其他地方运煤,又山道险阻缓不济急。加上青溪僻处黔湘交界,运输成本过高,产品外销不畅,导致投产后资金无法回收,生产难以为继。在这种情况下,破产也就成了早晚的事。

统治当局观念陈旧,以封建主义的心态和管理手段去经营近代企业,是导致青溪铁厂失败的另一个重要原因。作为近代企业的青溪铁厂,任何问题的提出和解决,所遵循的依然是那套繁琐陈旧的封建程序。不仅大事的裁处,甚至人事的任免,都必须听从远在数千里外的朝廷谕旨。这正像民间常说的,等得谕旨下来,“黄花菜都凉了”。青溪铁厂留下的这方面教训,实在很值得我们深思。在长期处于封闭环境的贵州,思想解放尤其是观念的转变,远比其他省区来得重要。到任何时候,转变观念这个命题,对贵州人来说都永远是新鲜的。


昙花一现的青溪铁厂,犹如流星转瞬间消失在贵州的历史夜空,但它留下的辉煌,却给贵州的经济社会生活带来了深远的影响。

有人因为青溪铁厂是贵州历史上第一个大型近代企业,搞了几年即告破产,便夸大它的消极面。认为经历过这一番挫折,不仅贵州官府对举办近代工业丧失了信心,社会上招收商股变得也更加困难,似乎青溪铁厂给贵州带来的尽是负面影响。当时的舆论也有贵州“实业界经此挫折,乃多年不能复振”的说法。其实,这样来判断青溪铁厂的历史地位,只看到了问题的一面。

青溪铁厂创办以前,生活在万山丛中的贵州人是没有见过机器生产的。崇山峻岭和急流险滩遮挡了他们的视野,阻碍着他们与外界的经济文化交流,导致了省境的封闭与落后。直到清代,省内社会经济发展的不平衡依然严重地存在着。在一些先进地区,铁制农具已经广泛使用,中耕的方法已经取代了落后的耕作技术,但那些僻远的山区,粗放的耕作仍然在继续,一些地方甚至还在使用木石工具从事生产。青溪铁厂的创办开拓了贵州人的眼界,向原始与封建生产方式并存的贵州社会生活,注入了近代工业生产和股份制经营的新概念。无论它的生产与经营成功与否,这番轰轰烈烈的举动,对贵州社会变革的促进都是显而易见的。

继青溪铁厂之后,贵州的酿酒、丝织、采矿等行业涌现出了一批民办的手工工场,不久,又有了用机器生产的工厂。到20世纪初,按清政府农商部“凡一户之制造品,有七人以上工作者,均得称工厂”的标准,贵州已有从事各类商品生产的工厂120家,工人1578人。其中,华之鸿创办的文通书局是当时的佼佼者,不但18台即刷机器全系从日本购进,雇用的工人也多达100余人。从这些情况看来,你能说青溪铁厂的创办,在打破贵州人的传统生活模式,启迪人们朝着先进生产方式迈进方面,一点也没有起作用吗?青溪铁厂出现在贵州虽说是一个历史的意外,但对贵州而言,它的创办却具有一种划时代意义,将它视为贵州近代化进程的开端,从理论上是完全说得过去的。


撰稿:范同寿

原创 范同寿 动静贵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