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老家有位姓王的老大爷,如今已经去世多年了,可是我总会不经意间就想起他,他是值得怀念的。
记忆里,他家就住在去我家园田地必经的胡同路口边上,那时他也有六十多快七十岁了。每次和妈妈去园田地干活都会路过他家。妈妈管他妻子叫大嫂,院门口碰见,妈妈总会和王大娘聊几句家长里短。我在旁边安静地等着,就会看到王大爷常常是在马厩里给一匹枣红马添草料,马儿的大嘴嚼着草料,嘴角边冒出白色的沫子,马尾巴不时地甩来甩去,有时也不自觉地刨三两下蹄子,还打响鼻儿。
王大爷一会儿用手摸摸马脖子,一会儿又拍拍马肚子。那时我还不能体会王大爷如此这般的动作是对马有着怎样的情怀。倒是王大爷大夏天的一件灰色的满是汗渍的背心很打眼儿,露出被太阳光暴晒得黑红又爆皮的胳膊,还有穿着超过小腿肚的黑色雨靴,晴天也会穿着,加之不苟言笑样子使我对他有点向远,不曾和他打过招呼。
有一次我和妈妈又去园田地路过他家门口,老远就听见他家院子里有人大声说话。
“明天,我就把你这匹马卖了,你说说,你喜欢养马,不舍得卖掉,也中。搭上点草料,没事你牵出去遛遛也行,就当陪你散步了,没想到你今天还骑上去了还在村西头的路上搂起来了,这要是摔下来,咋办?咋办?你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岁数了,快七十岁的人了,还骑马狂奔,你可真是我亲爹,亲爹呀!”
“怎么回事?”我赶紧跑到院门口。原来是他大儿子站在房门口正急赤白脸地数落王大爷。
王大爷也不出声,黑色的雨靴穿在脚上不走路也给人铿锵有力的感觉,下巴的灰白胡须随着嘴角的抽动而动着,双眼不曾离开他的枣红马片刻,好像没听见他儿子的话,依旧在马厩里给马添水拌料,完事再在马脖子上拍拍。枣红马依旧是悠闲地嚼着草料,甩着尾巴,打着响鼻,刨几下蹄子。
王大娘拦着他儿子:“别说了,也别气了,一会儿我劝劝他,快回家去干活吧!”
王大娘一边劝说他儿子,一边儿半推半就把他儿子推出院门,他儿子气呼呼地走了。
“这是咋了?”妈妈走上前搭话。
“哎呀,快别说了,这老山东儿,今天在西边地头遛马,竟然骑上马跑起来。你说说,这是不要命了,都六十八岁了,还骑马嘚瑟,老大知道了,过来说说他,这要是万一……这老了老了还叫人不省心了,真是的。”
王大娘操着山东口音和妈妈解释。我竭尽全力地辨别她的话音,以便听懂!阳光照在她的脸上,黝黑的皮肤上细看满是小坑,我猜想这就是人们口中常说的“麻子”了。
“也是啊,年纪大了,可得注意点,孩子们也是担心不是,回头劝劝!。”妈妈说完就领我去扒土豆,摘豆角去了!
我很好奇,就问妈妈,那么大年纪咋养马呢?
妈妈就告诉我说,王大爷年轻时是当兵的,参加过抗美援朝的战争,是个骑兵,据说是一次激烈的战斗中,战友们几乎全军覆没,他搂住马脖子贴着马肚子才死里逃生。之后娶了王大娘,比他小十多岁,小时候出疹子落下一脸的麻子。他们老家山东,后来到了咱东北这里安家落户,生儿育女了。
妈妈就告诉我这些,我一边捡土豆,一边根据看过的电影想象着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枪林弹雨中,王大爷马上杀敌且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画面,心里不由得生起敬佩之情。
我似乎明白他对马的情怀了,那轻轻的爱抚诉说着他曾经的过往。抗美援朝落实到书本中对于我一个中学生来说那只是历史,而对于王大爷那是亲身的经历,是生与死的角斗,是无数和他当年一样年轻的战士用热血用生命保家卫国的豪情壮志的义举,是天安门上五星红旗上飘扬起的一抹靓丽的红。也是他不能与人诉说的沉重,因为还有许多他的战友留在那异国他乡的战场上了,如今是荒草掩坟冢,英雄无觅处。
这匹马即便不是当年战场上的那匹马,只要是马就可以寄托他心中的情思。与其说他命大,不如说是马救了他。至于这岁数还骑马搂上一圈那是想再现当年马背的飒爽英姿与杀敌时英勇无畏的豪情。
我心里由衷地敬仰他,在这之后每每遇见他,我就会主动和他打招呼了,叫他一声:王大爷好,王大爷吃过饭了吗,王大爷慢点走路,小心点。
王大爷会回应我满脸慈爱的微笑,或是点点头。这微笑里因为有着慈爱我感受不到一星半点“我是抗美援朝的英雄”的居功自傲,他就是一位乡下的普普通通的老爷爷。
可在我心里他是英雄,是生活中真实的英雄,教科书上的英雄就在我身边,朴实平凡得还不如村长有派头。可我心里真的敬仰他,喜欢和他亲近。
再后来,我成家后就住在王大爷家的后街,每次去我妈妈家就会在路口时常遇见王大爷,我都会和他打招呼问候他,陪他走上一段顺路,轻轻地扶着他,他也总是慈爱和蔼地问我说:“丫头,你要上班,要看孩子很累吧,种多少地呀…要好好过日子呀。”
我都是孩子的妈了,再被人叫我“丫头”,我却很受用,喜欢王大爷这样叫我,一句“丫头”的称呼中,有着王大爷的慈爱和呵护。
这时的王大爷八十多岁了,那匹枣红马不知啥时终究是卖了。他每天都会不定时地在大街上溜达溜达,有时哼着小曲,山东口音很重,听不出个数来,但是有一句我听得清清楚楚,那句是:苏三离了洪桐县,将身来在大街前,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再后边的词儿就越来越小声模糊了。
村里人听了只会付之一笑地说:这老王头儿,这老山东,还唱戏呢,一天天的倒是乐呵。
说实在话,我听得多了,心里不知不觉地听出了那么一丝悠远的乡愁了,王大爷哪里是图个乐呵呢,他大概是想山东老家了吧,那里应该有他的宗族至亲,父母叔伯,兄弟姐妹,儿时玩伴,年少朋友,也许还有一个他心中的美丽善良的初恋也说不定呢,山东老家是他的根,他的来处啊!奈何他报效了国家后却背井离乡了,这许多年不曾回过山东老家,如此年岁了,过去能够回首,却再也回不去了!
和王大爷虽说只是路上相遇,却经常相遇,我们打招呼,也会聊天问候,我从来没有问过他关于朝鲜战场的事情,他家乡山东的事情。即便我的好奇心很重,几次话到嘴边我都咽了回来,我实在不忍心触碰王大爷生命中那段悲壮的不堪回首明月中的过往,他也从不主动和人谈起。有些人的有些经历是无以言表的,也无需言表的,也恰恰是心中最刻骨,最铭心,最深重的。
再后来,我就举家搬离家乡,离开家乡十年了。头四五年,每次逢年过节回家看望父母时,也许是缘分吧,我都会遇见王大爷,仍然是相遇在路口处,那时他的年纪大约是过了九十岁,背有些驼了,步履越发蹒跚,耳朵也不大好用了。我惊喜地上前问候他,他先是一愣,而后是开心地笑。
“你回来了,”他拉着我的手欢喜地说。
“我回来了,”我大声地贴着他的耳朵说。
也不知道他听见没,只是自顾自地说“回来好,回来好”。然后就会顺着街道向西或是向东继续溜达着向前走去。
我也只好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由衷地百感交集:我叹息他如今的老去;我敬仰他曾经的英勇;我感念他为国为民的功劳,他的青春为祖国在战场历经过枪林弹雨,直面过战争的流血牺牲的残酷,与死神对抗过,亲手埋葬过为国捐躯的战友,背井离乡老了老了回不去的是家乡;我也感同身受他心中的于国于家的那份情怀。
我除了心中的敬重感恩,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再后来的后来,王大爷去世了,等我知道消息也是他去世半年后了。
如今,我能做的就是我会在街上遇见那相似的驮着背,蹒跚而过的老人的背影时就会想起他,可那远去的背影终究不是他,不是我生命中的王大爷。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用这里我觉得也很适合,人们每每多歌颂怀念爱情和友情,而我和王大爷的这份情意,于我内心不但是弥足珍贵的更是值得怀念的。因为王大爷陪伴了我的成长,他给予了我很多不能用语言表达的东西。我也相信,在王大爷的记忆里也会留下我对他在路口相遇时打招呼问候的话语,简短话语中的敬意感恩他是能够感知到的。
生命中王大爷,今生的遇见,足够支付我对您深深的怀念,也足够修得来生再见的一份善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