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史的另一个视角:从奥斯曼帝国看“帝国”概念

2019-08-09   厕读大历史

帝国,人类历史中的一个特殊现象,形容在君主制的统摄下,建立起一整套经济、政治、文化和军事体系的大国。最近一段时间,“帝国”从故纸堆中走了出来,再次成为历史学界研究的焦点。帝国概念之所以受到重视,原因有很多,最重要的一条是先锋史学流派研究“全球史”的转向,很多历史学家逐渐打破过去一时一地的研究方法,跳出以民族国家为历史单位的思考惯性,尝试从更宏观的时空纵深去理解历史的全貌,这么研究的目的不难理解,就是为了呼应目前“全球化”的发展趋势。

奥斯曼军队进入君士坦丁堡

此外,帝国另一个受到关注的理由,是因其对现实的影响犹在。帝国并非是活在过去的“历史古迹”,帝国的“样子”看似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但它的“回声”仍在地球表面游荡,其精神内核或构成元素,则以不同的形式在地球上各处死灰复燃,借尸还魂。这也是为何很多历史书在讨论帝国是否消失时,都留下了不置可否的答案。

奥斯曼帝国疆域变化

实事求是地说,想要获得全球性视野,对于帝国的研究就必须跳脱以往“西方中心论”的视角。那么,一个非西方的,存在时间长、地域跨度大、境内文化混杂的帝国就是最好的研究标本。从这个要求看,奥斯曼帝国符合这一要求,很自然地成了“帝国”概念的最佳研究对象。

对奥斯曼帝国的两个误解

奥斯曼帝国是众多史学家青睐的研究标本,因为它拥有“帝国”相关问题所有的要素,同时,人们对于这个不甚古老的庞大帝国所知有限。在世界各地,由于文化的隔阂和对于西方的过于关注,大多数历史学家对这个影响深远的帝国总是过于轻视,仿佛只是世界史中可有可无的配角。

但是借着“帝国学”的兴起,学术研究对象的移转促成了不少人对奥斯曼帝国的关注,这个对近代史颇有影响的帝国逐渐走入人们视野。

君士坦丁堡

奥斯曼帝国吹响进入世界舞台的号角,就是征服东罗马帝国(拜占庭)的行动。茨威格在《人类群星闪耀时》形容奥斯曼帝国征服拜占庭的过程,就像当年野蛮人攻入罗马城一样,带来了浩劫与灾难。土耳其人在攻入拜占庭帝国首都君士坦丁堡之后,并没有给这座千年古城足够的敬意,士兵们不仅烧杀抢掠,还把圣索菲亚大教堂的石头十字架取下,换上了铸铁的月牙标志,将东正教堂改成了清真寺,也就是由此开始,奥斯曼帝国多元文化的格局就形成了

1895年的君士坦丁堡

由于地域广大,人口众多,奥斯曼帝国内部十分复杂和多元,正是由于这种客观的复杂性,影响了当今人们对于奥斯曼帝国的理解。这种误解和偏见,随之而来产生了两个问题:第一、我们一贯将土耳其和奥斯曼帝国等而视之,但二者几乎不可同日而语;第二、奥斯曼帝国也不是一个以宗教立国的国家。

首先,奥斯曼帝国与当前的土耳其并非同一概念。奥斯曼帝国内部多种族、多文化,土耳其人只是帝国治下的其中一支。当十九、二十世纪,在外部压力影响下,奥斯曼帝国逐渐失去对内部的控制,辖下各文化背景的势力纷纷独立形成不同的国家时,“积贫积弱”的奥斯曼帝国被视为一种“负面遗产”,是那些自立的新兴国家想要打破和遗忘的对象,即使是土耳其在早期建国时,也刻意淡化甚或贬抑和奥斯曼帝国的关联。

奥斯曼帝国贵族

虽然新的国家撇清了跟奥斯曼帝国的关系,也不视其为国家发轫的源头,但它们实际上在无意识间还是沾染了旧帝国的风气,继承了帝国的官僚制度、政治生态、生活习惯,现在巴尔干及周边地区的纷争,也可以溯源至奥斯曼帝国统治和分崩离析带来的副作用。但是,我们必须清楚地认识到,奥斯曼帝国是个大概念,它治下的各个势力都是子集,无法单独表达整个帝国的概念。

1683年奥斯曼帝国的疆域

其次,奥斯曼帝国并不是宗教帝国。如果将宗教帝国定义为:执着于扩张,并将扩张体现为某种信仰理念的国家。那么奥斯曼帝国并不符合,帝国虽然悬挂着宗教旗帜,但更多的是某种致敬,或作战时的精神图腾,当然宗教起着维系帝国的作用,但即便名义上如此重要,也不能直接认为帝国所有决策都出于宗教考虑,否则在研究帝国问题的时候会模糊焦点,失去中心。简言之,将宗教作为帝国的标签,是一种本末倒置的做法。

奥斯曼帝国的成功和失败

有些历史学者认为,奥斯曼帝国其实是一个文化整合体,简单来说,它是一个整合了巴尔干、安纳托利亚及阿拉伯地区各种制度,并实现有效统治的中央集权国家,也是一个借着对外征战,通过转移矛盾和掠夺财富,从而维持帝国内安定与繁荣的国家。这样的定义可以视为奥斯曼帝国的总结。

我们必须承认,奥斯曼帝国的“结构”是成功的。从十四世纪开始,在拜占庭帝国的眼皮底下,奥斯曼由一个小公国崛起为涵盖巴尔干的地区势力,并建立起一套高效的集权统治制度,帝国以此为基础,逐渐扩大,大到有了围攻君士坦丁堡的实力,并在征服拜占庭之后,又开启了一系列向外征服的行动,最终建立了横跨欧亚非的大帝国。

经历了十四、十五世纪的征服,十六世纪后半叶,奥斯曼帝国开始以官僚制度为统治核心,有效地维持帝国的运行,并打造了出了一个兼容并蓄各种宗教的共同体。殷实的社会,出现了以消费为核心的经济形态,咖啡馆、图书馆等场所相继出现,文化活动也呈现出欣欣向荣之势。

奥斯曼帝国后宫妃子喝咖啡

然而,正如所有帝国一样,奥斯曼帝国的繁华之下隐藏着大量不安因素,长年征战损耗了过多国力;上层奢华的消费排场,激化了帝国内部不同层级之间的矛盾。由于官僚制度常年累积的问题,导致帝国得以立国的管理制度快速崩溃,治理水平一落千丈;再加上对于文化发展的放任和肆意态度,带来精神上的堕落和空虚。最重要的一点,与罗马和天主教背景的大陆帝国一样,奥斯曼帝国在内部采取君主制,在境外和殖民地以专制形式进行掠夺,造成国内和殖民地关系的撕裂。最终,奥斯曼帝国在统治的所有层面都遇到了挑战,走到了国祚的尽头。

奥斯曼帝国对“帝国”概念的影响

奥斯曼帝国形势的翻转发生于1683年,在维也纳城下,曾经摧枯拉朽的军队变得不堪一击,无法战胜欧洲,让表面上强大无比,到处秀肌肉的帝国显出了“败絮其中”的实力真相。无数人从“伟大帝国”的迷梦中惊醒。

1683年维也纳之战

1683年,奥斯曼帝国遭遇史无前例的失败,但其他国家却在不断奋进。帝国最主要的对手沙皇俄国,迎来了刚登基一年的彼得大帝,这位新沙皇锐意进取,前途不可限量。同时,法王路易十四开创了法国的盛世,新的欧陆霸权正在形成。最重要的一点,英国人为了“权利”问题正吵得不可开交,几年后就会发生震撼寰宇的“光荣革命”。

奥斯曼帝国与沙皇俄国的奥查科夫之战

然而,因为体量巨大,奥斯曼帝国无法像后发国家那样“船小好调头”,巨大的惯性使得任何改变都举步维艰,它只能沿着充满危机的老路走下去。面对近代西方快速的崛起,帝国显得老态龙钟,虽然一度尝试推动近代化,结果还是不敌外敌的侵略。在奥斯曼帝国后期,其治下各地都涌现出大量的不满呼声,再加上英、法等系统外势力的染指,庞大的奥斯曼帝国倒下了,并开启了日后动荡不安的局势。

罗马尼亚人与奥斯曼帝国军队的战斗

奥斯曼帝国的失败,对于西欧各国来说,不仅获得了喘口气的空当,也是重新审视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的新机会。各个王国看清了古老帝国存在的诸多不可调和矛盾,逐渐脱离君主制的桎梏,摆脱宗教或文化共同体的治理方式,继而建立了以社会契约为基础的主权国家。在奥斯曼帝国的精神遗体上,新的资本主义帝国悄然诞生了。

《扎波罗热哥萨克致奥斯曼土耳其苏丹的回信》

奥斯曼帝国作为“帝国”概念的一个诠释者,虽然代表着过去的传统政治形态,在与新兴的主权型国家的竞争中败下阵来,但它又是一个有着非典型问题的特殊标本,它并非某个现代国家的“祖先”,也并非一个宗教帝国,而是一个典型的“帝国式”帝国。我们只有扭转了对奥斯曼帝国的刻板误解,才能全面认清“帝国”概念,最终对历史和未来有一个更加具体而深刻的认识。

参考资料:

《奥斯曼帝国1299—1923》卡罗琳·芬克尔(Caroline Finkel)

《千年帝国史》克里尚·库马尔(Krishan Kumar)

《拜占庭帝国史》陈志强

《世界帝国史:权力与差异政治》简·伯班克(Jane Burbank)弗雷德里克·库珀(Frederick Coop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