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诗评. 从杜甫
《咏怀古迹》说起(二)
上周说到杜甫的咏怀古迹系列,暂时忽略组诗的整体章法,我们尝试把这五首和蜀相的架构总结如下。虽然不够准确,但是也可从中看出些规律。
蜀相:景语引出,景语,经历+评价,评价+咏叹
咏一:经历联,景语联,议论联,咏叹联
咏二:咏叹+评价,咏叹,景语,咏叹
咏三:景语引出,景语+经历,议论,咏叹
咏四:经历,景语,景语,咏叹
咏五:评价+形象,评价,评价,议论+咏叹
首先,除咏二和咏五外(咏五完全是另一格),颔联基本上都用景语。咏人和古迹,已经历和议论为主干,需要补充情韵来调和阴阳,使作品滋润不干巴,此其一;其二,颔联是作品至关重要的一联,上承下接,需要既有弹性又有情韵发散的句子,以景托情是好选择。就好像写楷书的“章”,中间那个“日”,如果“立”写错位了一点,“日”可相应错位来弥补,而如果“日”相对“立“错位,章法基本就没救了;反过来说底下的“十”字的位置,当然要配合上两部分,而它的长短是有些自由度的——因为底下没东西了!而“日”字不管是大还是歪,上顶“立”下踩“十”,便没有可行的道理。
再来看景语的写法,咏一和咏四是写得最好的。“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动云山”,境界开阔而话里有话。总体来说是化丑为美——楼台其实是依坡架木而建的破屋,衣服实际上是五溪蛮的所谓五彩服。化静为动——“淹”和“动”都是炼字的结果。首联既有“东北、西南”写自己离散漂泊,颔联景语的情感更深,镜像感更强。“翠华想象深山里,玉殿虚无野寺中”,是幻像中的先主行宫,想象的是“昨”,“古庙杉松巢水鹤,岁时伏腊走村翁”则是以今景反衬蜀国君臣的大背景。景语如果写得味道隽永,情韵深长,它向上下两联渗透缭绕的效果就更佳。试把这两联任何一个,放到首联,效果肯定不会好。
结尾,基本上是一咏一叹,这章法没啥可说的,装入工具箱就是了。要注意的是,咏怀一体,贵在含蓄隽永。杜甫此六首中,怨最深的是咏三之“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于昭君是怨元帝不识,含恨远嫁;于己则是暗怨玄宗肃宗两朝之不遇,此曲之“论”也。同理,“暮年诗赋动江关”,明哀庾信暮年羁留北方而忆江南,暗喻自己暮年流落西南而忆长安。如果都说明白就俗了。“狰狞千古谋权史,总把龙颜厚粉涂”,虽然透亮解恨,作品的上限就只能限于二流了。
咏怀古迹五首·其五
唐 · 杜甫
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像肃清高。
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
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
运移汉祚终难复,志决身歼军务劳。
六首诗中,咏五的架构最异常,全篇议论。事实上它和咏四其实是一体的。关键在“武侯祠屋常邻近,一体君臣祭祀同”——为咏先主之结,引出诸葛后篇。这也可以解释,杜甫为何于咏五中不再使用景语——因为咏四的前两联,也是咏五的背景。《草堂诗笺》引杜甫自注:“山有卧龙庙,先主祠在焉”,都是白帝城附近的遗迹。有的书说咏五是咏武侯祠(在成都)的,误。
给咏五找到了“帽子”之后,我们还可以揭开另一个谜底:作为咏怀“古迹”之首的前两联(“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动云山”)为什么全写杜甫个人的遭际,而不涉所咏之古人?因为此四句是组诗整体的帽子,五首诗是借古人古迹而自咏,因此这四句同时作为了五首诗的背景;反过来说,用这四句的杜甫自况,去注释其它四首诗,就更容易读懂了。
如果我们把“秋千向天涯”再荡一荡,秋兴八首之一的前二联,“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亦整组诗之背景也。杜甫之法度,可见一斑。说到这儿,才驳倒了我上篇文中的把咏五换为《蜀相》的幼稚想法。蜀相,其实作于公元760年的成都,咏怀古迹组诗作于766年之后,章法的循例传承,由此可知。而杜甫组诗的章法(包括秋兴八首),则是别开生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