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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禅宗经典——《坛经》中记载了一则广为人知的有趣故事。
禅宗六祖慧能大师在五祖弘忍大师门下求法时,弘忍曾让门徒们各呈一首偈,以决定传法于谁。当时弘忍最优秀的弟子是神秀,他先作一首偈子: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郭朋:《坛经校释》)
慧能闻听此偈,也作了一首反驳,弘忍知后,便传法于慧能。在通行本《坛经》中这首偈便是: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魏道儒:《坛经校释》)
《祖堂集》与《景德传灯录》等也都记载了这一首偈,文字虽与通行本小异,主旨思想则大致相同。但是在现存最古老的版本——敦煌本《坛经》中,却记载了两首得法偈,其一曰: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郭朋:《坛经校释》)
其二曰:
心是菩提树,身如明镜台。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郭朋:《坛经校释》)
五祖弘忍传法一事以及慧能得法偈,在《坛经》中无疑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一则可以证明慧能一系,即南宗的正统地位;二则可以说明南北二宗的区别与优劣;三则开宗明义,阐发慧能思想。无论哪个版本的《坛经》,对此事都是言之凿凿,虽然具体情节略有不同,但多是大同小异,主要的时间、地点、人物、起因、经过、结果明白无误,似乎是一桩信史,不容置疑。
但是仔细考察《坛经》中的叙述,以及同时代的其他资料,可以认定传法一事,至少其中的关键情节,是后人编造的,而神秀偈与慧能偈也极有可能是慧能后学所做。
《坛经》对慧能得法一事的记载使用了大量的小说笔法,因此是不可信的。
《坛经》开篇便说,慧能在韶州大梵寺施法授无相戒时,说出了弘忍大师传法的事,其门人法海在旁记下。弘忍传法之时,慧能尚只是弘忍门下的一个行者,传法之后慧能立刻孤身一人来到南方传法。所以,慧能所说,法海所记,应当仅限于慧能在弘忍门下时的所见所闻,超出这个范围的记述,其真实性便值得怀疑了。
但是我们检查敦煌本《坛经》中对此事的记载,充满了大量慧能不可能亲见亲闻的事情。如弘忍召集门人尽来,让众人各呈一偈,以付衣法,门人们退下后各自商议,不敢呈偈,这些事《坛经》中记述得绘声绘色,宛若亲见,但是当时慧能不可能在一旁闻听,用慧能自己的话说是:
我在此踏碓八个余月,未至堂前。(郭朋:《坛经校释》)
直到神秀作偈,童子唱诵时,慧能才知道弘忍让大家呈偈的事,《坛经》中这样得记载不能不令人生疑。
如果说这样的事情,由于旁观者甚多,慧能可以事后听旁人叙述,那么《坛经》中还记载了弘忍和神秀的密室谈话,这就很难说是慧能听旁人转述的:神秀呈上偈子后,弘忍先在人前称赞神秀,并令门人依此偈修行,后却悄悄召来神秀,指出他的偈子尚未究竟,让他重新写一首。
此事神秀当然不会告诉别人,而弘忍私下同神秀谈话,明显也不愿让他人知道此事,慧能怎能知道弘忍与神秀的谈话内容呢?偏偏这一场谈话非常重要,如果没有此次谈话,人们便只能看到弘忍对神秀偈的大加赞许,那神秀的北宗岂不是成了禅宗正统了吗?所以《坛经》中不得不用弘忍与神秀的密谈来否定神秀的偈子,却因此留下了破绽。
最可疑的是,《坛经》中描写弘忍传法一事时,还加入了大量对人物心理的描写,这完全是小说家笔法,使人难以相信是六祖亲述:
上座神秀思惟:诸人不呈心偈,缘我为教授师,我若不呈心偈,五祖如何见得我心中见解深浅。我将心偈上五祖呈意,求法即善,觅祖不善,却同凡心夺其圣位。若不呈心偈,终不得法。良久思惟,甚难,甚难。(郭朋:《坛经校释》)
这一段将神秀的矛盾心理描写得活灵活现,却是慧能根本不可能知道的。此外《曹溪大师别传》中论及弘忍传法时,并没有弘忍令众人呈偈的描写,当然更没有提及神秀偈与慧能偈,亦可以旁证传法事之伪。
当代的两位国学大师者也从不同角度对五祖弘忍传法的故事提出了质疑。
吕澂先生指出,根据《楞伽师资记》慧能在弘忍传法弟子中只是属于“弘化一方”的人物,并不是怎么出色的。
任继愈先生在《敦煌<坛经>写本跋》中根据当代佛教考古的一些新发现,对传法一事作出了质疑。根据保存在少林寺的《法如碑》记载,弘忍的弟子法如在弘忍门下共十六年,直到弘忍死后才离开东山寺来到少林寺,而神秀在弘忍门下昼夜服勤六年后便离开了东山寺。据此,弘忍圆寂之时,神秀未在身边,而慧能则早已去了南方。
任继愈先生因此认为说弘忍单独传法给慧能或神秀,都是出于后人的附会,是弘忍的再传门人们为了分别门户而制造出来的,而慧能、神秀及法如在世时,并无独占法统、自称嫡系及排斥其他系统为异端的记载。他进一步指出,各种版本《坛经》的得法偈,都是在法如死后约半个世纪以后才出现的,因此极不可信,不仅慧能偈是慧能后学炮制的,就连神秀偈也不可能是神秀所做,也是慧能弟子们为了反衬慧能偈的高明而编造出来的。
从时间上看,五祖传法一事也完全有可能是慧能后学编造的。一般认为,原本《坛经》产生于慧能圆寂后的五十年间(约713~760),而今天能看到最早的版本,即敦煌本《坛经》,大约产生于780年,此时慧能去世已经半个多世纪了。南宗学人本就有篡改《坛经》以光大自己门户的习惯,现存各版本《坛经》中篡改的痕迹比比皆是。
因此,有理由相信现存各版本《坛经》中所记弘忍传法事都是慧能的传人们为了同北宗争法统而编造出来的传说。
虽然弘忍传法一事是后人编造的,但这丝毫无损于慧能得法偈的重要性,毋宁说正因为是南宗学人有意编造的,才证明了得法偈的重要性。
在禅宗的叙事中,传法不仅仅是法统的传递和继承,更是心心相印、以心传心,是先觉者对于后学的印可,是对禅宗修行者的顿悟的认证。后人编造得法偈是为了证明慧能得到了五祖弘忍的印可,继承了(传说中的)禅宗初祖摩诃迦叶以来代代相传的“正法眼藏”和“微妙法门”,因此得法偈的意义不异于传说中灵鹫山上释迦牟尼拈花示众时摩诃迦叶的破颜微笑,对于禅宗而言得法偈就是“法印”。慧能后学必然根据南宗哲学的核心思想改造得法偈,并通过得法偈打击、驳斥北宗,所以得法偈不一定是慧能本人的思想,却必然体现了其产生时期南宗的核心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