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曾经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照片冲洗店已经快绝迹了。
除了偶尔需要打印证件照,“洗相片”早就不是有仪式感的事情了。不管是用相机还是手机,照片拍了就是拍了,然后就安安静静地躺在储存卡里直到被忘记。
是啊,现在的人们已经不洗照片了。
今天跟我们分享故事的是一位开了二十多年照片冲印店的老板。有一些关于现代人的故事和秘密,只有他知道。
我从1998年开始开店,中间换了两次店面,从小换到大,又从大换成小,兜兜转转开了二十多年,店里有把开业时买的椅子,比我上大学的女儿还大两岁。
从前柯达连锁店很多,洗照片、照相的人也很多,到后来大家都有了手机,有了越来越大的储存空间,费力气洗照片、拍照片的人也就越来越少了。一晃这么多年过去,现在这附近只剩下我这一家了。
这些年,我见过无数张脸,美的、丑的、完整的、残缺的、被生活折磨得沧桑憔悴的、初次和这个世界相见天真无邪的。他们被印在照片里,被带到了我想象不到的地方,背后又藏了多少故事,我更不能想象。
你如果想听故事,我只有一些没头没尾的碎片可以告诉你。
洗相、做相框的生意已经很少了,但店里有个一年来一次的年轻姑娘,每次来都打印一百多张。
照片从春天到冬天,都是出去玩儿的照片,很朴实,不郑重也不过分地修,有点记录生活的感觉。
后来听她说,照片都是给家里奶奶洗的。
她常年北漂,工作经常忙到给家里打电话的时间都很少。爸妈也会给奶奶看看孙女的朋友圈,但奶奶一直习惯不了这种新东西。奶奶不会什么两指放大,经常一张还没看完就被滑走了,有时候自己想看,还得看儿女方不方便。
所以奶奶每年都会从超市里买上两本相册,让孙女把照片都洗出来,等她过年回家就盯着孙女把一整年的照片都放进去。
等孙女离开之后,奶奶会一遍又一遍地拿出来看吧。
十几年前,洗相片的活儿还很多,当时还有男的来洗“黄片”,上面的女人都不穿衣服。
现在少了,偶尔会有一个女的来,都是上半身不穿衣服的自拍。
照片里的她,50多岁的身体,衰老、松弛,也不看镜头,没什么表情,姿势也不刻意,就只是坐着、躺着、站着。
如果光看图片,总让人以为她是美术学院里的速写模特。从镜头的位置来看,应该都是用三脚架自拍的。
有时候她自己来,有时候她保姆来。我从保姆那知道,她没儿没女,老公在外面很多年都不回家,只给她打钱。她放着裸照的手机,就算坏了也不愿意去修,因为修手机的都是男的,来我这儿洗照片主要是看我媳妇常在店里。
虽然换过两次店面,我一直都没离开这一片儿,因为家在附近,门脸儿就一直就近找。所以有很多客人都是很多年的老顾客。
有一个顾客,来洗了十几年照片,主要是和家人去旅游的照片。最近她来拍离婚照,说,我该离婚了,孩子上大学了,不忍了。她老公很多年不回家。我这才隐约想起来,以前她来洗的旅游照片,上面都是孩子、姥姥和她,从来都没有爸爸。
来打印照片的年轻人很少,也不太会跟你聊天,他们都是找个电脑坐下,自己点点鼠标就搞定了。仔细的会把留在电脑上的记录删掉,一般的拿了照片就走。
但是40多岁的人不一样,他们不知道该怎么打,会让你帮忙。
有个常来的妈妈,她拿来的照片像素都很低,我跟她提过很多次,她打开女儿的朋友圈说,好像一保存下来就成这样了。
那次她来洗女儿的婚纱照,看着照片就红了眼。
后来我媳妇说,这个女人有一儿一女,当年情况特殊把女儿寄养在姥姥家,小学了才领回来。一起住的公婆还特别重男轻女,女儿估计是记了仇,读完大学就自己出了国,常年不回来,结婚的消息都是通知式的,她想见女儿也只能看照片了。
我也做修补照片的活儿,破损不多的接,只收10块钱一张,破损多的我就不愿意接了,会给他们介绍专门做这个的,大概300-400块一张。
有个人,一次拿来四五十张,看起来家里好几代都是军人,还有很早很早的照片,上面有裹小脚、穿大长褂的。在修复老照片的时候,脑子里经常会出现“轮回”俩字,很多相似的面孔出现在不同的时代里,有的人已经离开了,但是流着他的血液的人,长着和他相似的脸,仍旧在这个世界上呼吸着,甚至生生不息。
我遇到过不少情侣,有一对儿每年都来一次。
大概是从2002年开始,每当春天的时候俩人会找个周末来拍张合影,坐在一起,端端正正的半身照,像拍结婚证照片一样。一个胖点儿,是上海人,皮鞋擦得很亮,瘦一点的听口音就是北方人。
其实中间断过一次,等到我想起来这俩人没按时来拍照时,已经是夏天了。我想了很多种可能——分开了、出事儿了、搬家了,或者,去了更好的照相馆了,哪种都让人有点失落。
不过第二个春天,他俩又来了,走进来的时候脸上多了点熟人重逢的笑意,但也只是一晃而过,依旧说拍张合照。
拍照的时候,两个人的眼睛是笑着的,我能看得出来。
从业这么多年,我冲洗了很多遗像,有的客人会小心翼翼地问,怕我不接。但我自己其实一点都不忌讳,这些照片都是给后代做念想以及放在葬礼上供大家追思用的。我真觉得,能在送逝者最后一程上做点事,是功德。做好的遗像我也不害怕,有时候一天之内来好几个,我弄好了就放在那边的桌子上,没事。
遗像要捧着,一般做16、18寸的。有那种特别抠的,遗像洗个6寸的,巴掌大小,送葬的时候就这么捧在手里?遇到这种,我就会特别感慨,就这么百八十块钱,为什么不舍得呢?
有一年冬天,来了个很精神的老太太,说自己活了大半辈子也没一张正儿八经的证件照,以后万一哪天人就这么没了,连张能贴在棺材上的照片都没有,她觉得提前准备是为自己保全最后的体面。
她穿了很板正的蓝色的确良衬衫,连最上面那个扣子都系了起来,短发露出耳朵,两鬓夹了黑色发夹。
洗照片的时候我特意给她留了三种底色,她让我把白底的那张放大成8寸的,要买个相框挂到家里的墙上。
其实像老太太这种给自己拍遗像的人并不多,一般情况下都是儿女拿着父母以前的照片来修复然后做成遗像,我见过很多。他们脸上的表情有的悲伤,有的不耐烦,有的捧着照片能在门口愣上好长时间,他们很少会和我交谈,每个人都赶着时间回去把这照片放在它应该在的地方。
来给宠物做遗像的也不少。
有老两口,邻居移民加拿大,狗留下了,名叫欢欢,他们就养了起来。
老头儿喜欢给老太太拍照,经常带着狗来洗相,时常说,欢欢救过他的命。十年多前,老头儿心脏病犯了,多亏了欢欢狂吠,午睡的老太太才及时醒了,老头子才有了这后来的十几年。欢欢老了之后就不愿意动了,他们觉得可能时间不多了,就拉着它来拍了照。没过几个月,欢欢就去了。
我可能骨子里就是个讨厌冲突和矛盾的人,偏偏做了需要天天跟陌生人打交道的活计,为了不起冲突,我就只能把活儿做得尽可能完美,但这世上哪有完美的事儿呢。
修图时不时就会碰上一个矫情的,基本全是二三十岁的年轻女性。有的站在我身后一步步“指导”,哪里都要调,鼻孔高度要拉齐,哪里有一小撮杂毛要留着,然后怎么都不满意,最后忍不住自己上手,把自己修成芭比娃娃之后神气地对着我说:“这样才对嘛!”
附近有一家照相馆老板比较厉害,不忍让,会直说:你修成这样海关都过不去。我是不敢说。还有的顾客说自己是看大众点评来的,我怕被写差评,就更得压抑着。
基本姑娘们都要修脸型,下巴颏儿越尖越好。
但其实拍证件照化妆没什么用,显老气还影响后期修图,海马体里面的帮你化妆都是幌子。我店里有的女的来了,在那对着镜子画半天,涂个大口红,拍完我还得拿画笔给她修掉。素颜拍最好,拍完我修一修,反而清爽好看。
我年轻时很喜欢杨德昌的电影,尤其喜欢《一一》里那个拿着照相机拍蚊子、拍灯泡、拍人后脑勺的小孩。
生活里总有一些人、事、物,是我们看不到的,就像后脑勺一样躲在我们身后。所以相片就有了更多的意义,照片定格的一瞬间,能留下的,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和情绪。
有点可惜啊,人们现在都不爱洗相片了。拍了就完了,都搁在手机里,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看了。
策划:Rocco
编辑:Mollie
采访、撰文:能能、小王、E+、Mollie
插画:黑月乱
视觉:au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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