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一次平常的上镜,19岁女孩跑了四次书店,只为送我一本心仪的书

2019-12-14   新锐散文


一直在似懂非懂地阅读着史铁生。

是的,似懂非懂,像听音乐,尤其像听那首无伴奏的二胡曲,只能被感动,被氤氲,至于为什么被感动,被氤氲,却很难说个清楚。

我以为,似懂非懂是阅读的最佳境界。比全知全懂或全然不知所云都要好。全知全懂、一目了然的文字大都缺乏可供细细咀嚼品咂的营养成分;全然不知所云又无法在作者与读者间达成有效互动。囫囵吞枣般吃进肚里的都是一个个石子般的文字,所带来的只能是消化不良,甚至梗阻。似懂非懂,确如听音乐,看流云,分明有某种情愫萦绕于心,分明有某种启示时隐时现,恰似陶渊明所言:“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史铁生的文字便是如此。诚然,他的文字不仅仅是音乐,是流云,还是苍茫间一条时隐时现的路,长夜里一捧温暖宁河的光。读他的文字,就如同和他一起跟上帝玩一个没完没了的猜谜游戏,在千回百转中明确着方向;在山重水复里坚定着信念。

知道史铁生,是读大二的那年秋天。在八人一间的宿舍,临窗铁架床的上铺,我一口气读完了他的获奖小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从那时起,我知道了这世上有个不能走路,却能写小说的史铁生。

几年后,一场大病,把我弄成瞽目之人。要死要活的闹过之后,就想学学史铁生,看能不能靠写作给自己找出一条路来。

88年,或者89年夏天,收到一位文学编辑的退稿信。除了我那被毙掉的稿子,这位姓朱的编辑还附有一封短信、两篇文章。信是老编辑写给我的,两篇文章是史铁生的,一篇叫《宿命》,一篇叫《原罪》。从此,就把史铁生引为精神的同路人。我会随着他文字的引领,推开一扇扇门,之前的困惑迷茫随着门的被推开豁然开朗,开朗之后,就又有了新的困惑与迷茫,就又跟着他向下一道门走去,在释然与恍悟里又看到了新的混沌与迷局,就这样,我们一路说笑着,不停地推着,走着。不觉间,长夜的旅途成了一个好玩的游戏,悲苦的日子也有了点可资咀嚼与品咂的意味。

大约有两年的时间,史铁生少有新作问世。偶有他的消息,也是说他的身体较以前又差了许多,双肾已不能为他的生命提供起码的动力。又听说,他利用血液透析后感觉稍好一点的间隙,写就一本书,叫《病隙碎笔》。他从哲学的层面,信仰的高度对诸如命运、苦难、爱愿等进行了颇有价值的思考与追问。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找到这本书。

2002年夏,时间该是在高考之前,突然接到一个陌生女孩打来的电话。她说她叫杨雪,是一名高三学生。她说在《实话实说》里见过我,仅有的一点讯息就是从字幕上得知我与她同住一个城市。她一直在打听我的消息,直到两天前,偶然从一位同学那里知道了我的电话。杨雪说,她喜欢文学,是那所中学文学社的社长。于是,我跟她说起了史铁生和他的《病隙碎笔》。

一个月后,杨雪叩响我的家门,她居然为我买到了《病隙碎笔》。双手接过杨雪递过来的新书,习惯地翻动书页。杨雪告诉我,一个月内,她往那家常去的书店跑了四次。店主人被女孩儿的痴情打动了,特意从外地同行那里调剂来两本《病隙碎笔》。

我问杨雪,可曾看过这本书?她说看了一点,一来是学习紧张,没时间看,二来是读起来很累。女孩儿说,她刚刚十九岁,还不想读这么累的书。于是,我打消了跟杨雪说说史铁生,谈谈《病隙碎笔》的念头。是啊,十九岁,多好的年华!一个花季女孩,该有多少春花烂漫的美好!即便是那青春的惆怅画作眼角唇边的泪珠,不也是“梨花春带雨”的美丽吗!她有理由不读史铁生。

送走杨雪,回坐到写字桌前,重新捧起《病隙碎笔》。淡淡的墨香弥散心间,无言的感动与感慨像湖面上道道波纹,层层涟漪。想不到,一本我找了两年多的书竟是以这样一种奇妙的方式呈现在我的面前。一次平常的上镜,一个电话,一个不能行走的作家,一本书,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儿,竟然那么不可思议地串联在一起,组合成一个根本不可能发生的故事。然而,不可能发生的故事却发生了。倘使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倘有一个“偶然”缺失,就不会有这样一个故事的发生。

而这种“偶然”的缺失是极有可能的,没有缺失是万里有一。这多像史铁生《宿命》里讲的那个故事。只是他作品里的主人公音了一个个偶然铸成一场在劫难逃的悲剧,而我,则是因了那场悲剧迁出的一个个偶然成就了一段佳话。然而,诸如这万里有一的好事常常被我们忽略,我们总是抱怨,这世间的苦难与不幸为什么偏偏落在“我”的头上?用史铁生的话说就是:“人有一种坏习惯,记得住倒霉,记不住走运,这实在有失厚道,是对神明的不公。”“发烧了,才知道不发烧的日子多么清爽。咳嗽了,才体会不咳嗽的嗓子多么安详。刚坐上轮椅的时候,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岂非把人的特点搞丢了?便觉天昏地暗。等到又生出褥疮,一连数日只能歪七扭八地躺着,才看见端坐的日子其实多么晴朗。后来又患“尿毒症”,经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怀恋起往日时光。终于醒悟: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因为任何灾难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个“更”字。(摘自史铁生《病隙碎笔》)

光阴流转,逝者如斯,转眼十七个年头过去了,期间,跟杨雪有着时断时续的联系,她最后一次来看我,是去年春末的一个上午。杨雪告诉我:她刚从法国回来,带着她的法国丈夫定居在杭州。问她生活的可好,杨雪笑笑,没说好,或者不好。我也没深问。十七年一路走来,怎是一个“好”或者“不好”能说清楚的?于是,我把史铁生的《病隙碎笔》回送给她。我想,如今的她,该读读史铁生了。

作者简介:李东辉,大学毕业后不久因病导致双目失明,此后开始文学创作,发表小说、散文三百多篇,百余万字。出版个人作品集两部。曾获首届中国盲人优秀文学二等奖,河北省散文大赛第一名,首届“浩然文学奖”二等奖,四次获得“廊坊市文艺繁荣奖”,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