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显得那么从容,有点漫不经心,在我办公室外间的会议室里腾挪跌荡。我倚着办公室的门框,像看一场独角戏。奇怪的是,作为观众,随着它振翅东扑西闯而产生的轻微风浪的冲击,我的手心里竟然攥出了汗。而它,旁若无人。
它间或停在墙上胡华令教授的题字匾上端歪着脑袋观察着我,间或落到椭圆型的会议桌上走走停停,在它不经意地闯入我的领地时,它已经在我的心理上踩了一脚,我承认,它占据了对峙的先机。
它是一只成年的麻雀,这太容易判断了,它那一身灰麻的羽毛似乎就是插在我童年翅膀上的记忆:捅鸟窝,掏鸟蛋,用弹弓瞄准射击,麻雀曾是哥哥们最佳的取胜目标和玩乐指向。对于眼前这只过于熟悉的鸟儿,我的第一疑问是:它是怎么进来的?四扇大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连窗帘都悬垂得一丝不乱。那么它该是从开着的门里进来的了,像一个醉汉或者侠客误闯了新龙门客栈。我突然觉得这只鸟真是愚蠢,心里便有点鄙夷和幸灾乐祸起来。
许是我这样凝望得久了,它似乎已经感觉到了一种危险的气息在空气中游离,于是开始显得有点躁动不安,虽仍保持着或飞或停的状态,但频率明显加快,翅膀振动发出呼呼的风声,偶尔还夹杂一两声尖利的鸣叫。我就这样盯着它,以静制动,脑袋里则在揣摩着这只鸟的心思,它为什么放着广阔的天地不走,而非要从那扇敞开的门穿越到我的世界里来。莫不是它被过年的喜庆炮仗炸昏了头脑,或者正有什么烦恼和忧伤缠裹了它的思维,从而导致它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和辨别能力?它也许是一个母亲,在严冬里找不到食物来填补孩子们那饥饿的杏黄小嘴,所以铤而走险;也或许是一个久别家人的父亲,为了急于见到妻儿而慌不择路。我给它的落拓假设了数种可能,并开始在这些假设中升腾起同情和怜悯的雾气。
我试图赶走它,但是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却根本不领会我的好意,它嘴里开始不停地发出鸣叫声,像在呼救,又像是对我的警告。它在办公室里跌跌撞撞,却就是不知道飞向那个透着光亮的门。我开始停下来嗔怪它训斥它:亮着的地方就是光明之地,你快飞出去啊!而它,一只鸟儿,在陷入危险境地时却依旧固执地盲目前行,多么懵懂无知。
也许你就是这样的命运,活该落入我的手中。我愤愤地想。随后索性把门关上,堵死了鸟惟一的活路。鸟,停在电视机上,歪着脑袋看我,圆溜溜的眸子里盛满了惶恐,我冷笑了一声:你终于知道害怕了啊!有你好看的!我的心理优势已经远远站在高巅之上,这只鸟现在是我俯视的一只猎物,我将玩弄它于股掌之中。
我开始掏出手机给儿子打电话:
“儿子,有只鸟飞进办公室了。”
“逮回来,我要。”
“这是只成年的鸟。”我们曾经捉住过一只幼鸟,虽然儿子舍不得,但还是在我的劝解之下放了。幼鸟让我想起我的儿子,而这只成年的鸟,在我的私心面前只能算是个活腻了的倒霉蛋。
“那我也要。逮回来!”
“可它……怪可怜的。”在儿子强硬的态度面前,我又动了恻隐之心,因为我突然想到了作为一个母亲,我应该负有教育和感化儿子的责任,我不能让他因为一只鸟而变成一个残忍的人。
“哎呀,我们玩两天,再放了它不就行了?”
“可那么远,要是它找不到家怎么办?”
“那就再带回原地去放呗。”这是一个好办法,也是玩弄它的一个牵强理由。此时的我已经被儿子软硬兼施的态度牵制住了,一心想成为被儿子认可的好妈妈,我的这个想法覆盖了刚刚冒出来的同情心和责任感。
我挂了电话,带着满脸的寒气扑向那只鸟儿——我认定的囊中之物。
我把对峙变成了战争,双方的势力显失公平。我像个大国的霸主,依仗自己作为人的强大,向一只弱小的鸟单方发起挑战。在我的想象当中,不足十分钟一切就会尘埃落定。不需要血腥的决斗,不需要冲锋的号角,对付这只鸟儿,我如探囊取物,手到擒来。
结果远出我的想象。任何一个生灵在面临生死抉择时都会倾力自救,这只鸟也不例外。它显然已经明白了我的险恶用心,并开始了顽强地抵抗。我扑向左,它飞向右,我们围着会议桌兜着圈子,它更是充分发挥了飞翔的优势,上下左右,翻飞自如。不一会儿下来,我累得气喘吁吁了,而它似乎正带着讥讽的神态用爪子固定着身子在高高的字匾上嘲笑我。它激怒我了!难道我一个堂堂的人还奈何不了你?!我操起门背后的一根隔断木,毫不留情地挥向它,它尖叫着扑腾着躲闪着,撞向窗户、灯管和门上端透着亮光的一小块玻璃。该死的家伙!刚才为什么不知道往这个地方飞呢?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非要闯进来,知道后悔了吧?我浑身大汗,口中念念有词,心理上虽然强悍,体力上却先败下阵来。我的速度慢了下来,而那只鸟并没有如我所愿累倒在地上,它快捷地或疾走或翻飞,把我远远甩到一边。当我再次转到办公桌的一边时,鸟却突然从空中落到另一边去了,我以为它累了,欣喜地扔掉木棒跑过去,却怎么也找不到它的踪影了!我像只困兽一样围着办公桌打转,并在角角落落里探头寻找,但奇怪的是,这只鸟不见了!
最后我在空调柜机的后面,发现了一个洞,那是连接压缩机的通道。这个洞足够鸟儿从容的穿过,它让我彻底气馁。如果这只鸟是这样逃走的,那真是它的幸运,我想起了那个成语:绝处逢生。
我与一只鸟的对峙在高潮处突然终结了,我是真正的失败者。
打开办公室的门,明亮的光再次涌了进来,我给儿子打了个电话。
“鸟呢?”
“飞了,对不起!”
“唉,算啦。妈妈快点回来,我饿了!”
“好。”
我折身拉开一扇窗帘,打开了一扇窗。
如果那只鸟还没有走,我希望它能最终找到这扇敞开的窗,重新获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