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故事,这个故事里有位老人对年轻时那件事的回忆。
姑娘在村口望着,望着东南方向。瑟瑟的秋风驱散了东风送来的音讯,吹走了大雁的长鸣,给她披了一衣的悲凉和失望。又是一年啊!姑娘坐在碾盘上,双手托着两腮,还攥着一片残碎的布片。一大滴血浸在那片灰蓝色的布片上,像一颗红豆紧包在里面,仿佛在记录着什么,又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1940年八路军挺近太行山区,来到这个村子。耕了几世地的庄稼人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大枪大炮,既新鲜又害怕。小孩们围着背枪的战士叽叽喳喳地叫着,兴奋地比划着,“哒哒哒,哒哒哒……”,每个小孩都像是经历过战场上的枪林弹雨。年轻的小姑娘小伙子们都忙碌着劈柴做饭欢迎这支军队,有的年轻人还向背枪的士兵打听咋参军跟他们一块儿打敌人。老人们脸上却没有那么多欢乐,议论着会不会给他们带来飞机炮弹和一批批鬼子。
班长栓子和班里的四个人住在万家沟的一个老乡家里,老乡家姓董,家里只剩下董大娘和儿子大昌闺女秀秀。年轻的战士来到老乡家都抢着帮老乡劈材、担水、扫院,给这个安静的小院添了许多热闹。大昌早早地报名参加了八路军,在打麦场训练。十六七的秀秀天天缠着栓子让他讲打鬼子的故事。栓子耐不住秀秀,忙完一天就在晚饭时候端着那大瓷碗给她说如何埋地雷炸鬼子工兵,怎样和鬼子拼刺刀。夏日的天空像镶了一枚巨形的蓝宝石,山风裹挟着蛙声钻进人们耳朵里。栓子还时不时放下碗比划几下,秀秀总是乐得前仰后翻。栓子把自己战场上的见闻都与秀秀讲给秀秀,秀秀明天都期待着下个新的故事。当然,讲到鬼子大扫荡惨败是,秀秀也会流出眼泪。是啊,战争碾碎了人的个人情感,甚至人的生命都宛若轻飘的翎羽,任何一阵风都可以把它吹上云霄。
转眼间山坡上的柿子已经露出肉黄,小灯笼似得挂在树上。
几个水洼里的水生了墨绿的水藻,静静地躺在水面上,明明暗暗地衔着几片打了卷的树叶。湛蓝的天空中划过几只探路的大雁,长鸣着诉说着这一年的故事。栓子和董大娘一家刚过了八月十五,这时来了一场雨,浸润了冀中南的土地。“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这几天正是种麦子的最好时机,沟里人都忙着收秋腾地,准备种麦。“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几天气温偏高,有点不正常,更得早些把麦子种下。大昌带着秀秀在地里种麦子,栓子也加入进来。太阳催着这个西北大汉脱了褶皱的衣服,挽起袖子,露出壮硕的胳膊,汗水从肌肉槽缝中淌出来。撒籽种的秀秀不时给栓子擦脸上的汗,几个手指头抓着手绢擦过额头和脖子这些“大块地”。擦到腮上的伤口时,秀秀二指头顶起手绢,拿指尖大的一处像护士一样轻轻地小心拭去伤口边的每一点汗珠,怕弄疼了伤口。
前晌刚开始干活栓子还不好意思让这位姑娘给自己擦汗,后两天也渐渐习惯了她的热情。
“哈哈,秀儿啊,我这么大还没有人这么惦记着啊,你这妹太好了,哈哈哈!”
秀秀攥着手绢,攥得太紧了,胳膊都像在颤抖,低着头,下巴都要贴住那第一粒扣子了,脸红着,不知道是红底子的袄映的红还是……
“哎呀!”,大昌抬头给秀秀解围,“栓子老弟啊,快别夸她了,看她脸都成了猴屁股了,哈哈哈。”
“哼,俺不和你们说了。”,秀秀转身坐在田埂上,低着头,捡起田里的土疙瘩,慢慢地碾成了粉末。
麦子种完了,麻雀在麦田里踱来踱去捡拾掉落的麦粒,存下来准备过冬。山坡上柿子树也以仅仅几片叶子顽强地展示生命的存在。
枯黄的野草从中夹着几丝绿,偶尔一两朵枯萎的蒲公英小黄花还在坚挺着等待今年的第一场雪。秀秀闲着,挑了新纺的一块厚实的布剪了做了块手绢,中间还绣了鲜红的五角星。手绢做好了,可是怎么送给他呢?直接给,不行,一个姑娘怎么可以这样呢。让哥哥给,不行,他又该说猴了。让别的战士给,还是不行,万一人家说啥怎么办。秀秀坐在炕上正忖度着,突然门开了,大昌进来了。秀秀心猛地跳了一下,慌了神,忙把那手绢塞到褥子下
“哎,秀儿呀,慌啥?哈哈,藏啥了,让我看看。”
“哎呀,没有慌啊,没啥!”
一场雪封住了这片大地,那片柿子树也“千树万树梨花开”,朵朵枝头争俏,告诉人们冬天来了。叶已经落尽,只剩下几条枯枝横躺斜卧着,像是几条冻僵了的蛇匍匐在那里。栓子担一担柴放在西房里。
“今天的雪真大啊!”栓子抖了抖身上的雪进了正房,董大娘和秀秀正在炕上坐着。
“快上炕来,栓子哥。”,秀秀起身跳下来把炕中间最热的炕头腾出来,让栓子坐下,又倒了一碗水,“来,栓子哥,暖暖手吧。”
栓子和董大娘说话间,秀秀端了一篮子柿子进了放在桌上。
“来,栓子哥吃一个。”,挑了一个又大又玲珑剔透的,抓起衣角擦了一遍,扣掉了柿子把,双手握着柿子,胳膊一伸,“给,栓子哥。”。
“哈哈,我闺女是越来越懂事了。”董大娘笑着说。
秀秀又低下了头,她看见栓子的鞋还是单鞋,上面绽开的口中里冒出几缕布条,挂着几根干草。秀秀稍低了头,模糊可以看到里面的肉,不禁一阵心疼,抬头刚想说什么又没有说。
转眼间又是一年春天了,司令部传来命令,要给这里老百姓修一条水渠。修渠这几天,秀秀和村里妇女们做饭给干活的人送去。秀秀总是偷偷给栓子多盛一些菜。八路军与当地群众共同修建的长27公里的漳南大渠,解决了这里人的灌溉和用水问题。村民们把这条绕山渠叫做“救命渠”、“将军渠”。
秋初的太阳格外火热,显示它最后的辉煌,要烤着那一堆堆的麦秸。秋水枯竭,水渠里的水线渐渐下沉,露出了干裂的泥土印,像是一条条经历了几世沧桑的化石。几只老母鸡早早带着小鸡躲到树荫里,舒服地享受着那一丝的清凉。秀秀在院子里纳鞋底,门开了,栓子进来了。
“快进来,栓子哥。”秀秀见是栓子赶紧放下手里的活,“栓子哥,我给你唱个歌吧!”
“哈哈,唱啥歌?”
“水流南山头,吃饭不用愁,没有八路军,渠水怎么流。”,唱完了,“怎么样,好听吧,我们沟里人自己编的,夸你们呢。”,秀秀又拿起鞋底。
“好听,好听。”栓子说,“秀儿,过几天我们班要随连里一起向前开进了。”
“啊!”鞋底从秀秀手里掉下来,秀秀楞了一下,“栓子哥你要走了吗?”秀秀两眼呆呆地盯着栓子,眼睛里失去了以往的光泽而显得空洞,不再那么水灵,像晶莹的葡萄经过霜后变得灰暗而死气沉沉。
“没啥事,秀儿,大部队还在,只是我们一部分先走了。”
“为啥大部队在就让你先走啊!”秀秀哭了,泪珠调到松软的土地上,溅起美丽而又苍凉的土花。
今天天阴瑟瑟的,秋风吹落了几片叶子。几棵枯树斜曳在萧索的土路上,老牛拉着车慢慢压过干瘪的叶子,发出叶脉折断的清脆的声音。秀秀挎了一筐刚摘的柿子来栓子送栓子。
“秀儿,我们有纪律不能要你的东西。”
“栓子哥,你带上吧,首长找你你让他来找俺,就说俺硬让你带的。”
秀秀两手十个指头紧紧握着那筐沿的藤条,把筐塞到栓子怀里,“栓子哥,你快拿上吧。”,秀秀发出了恳求的声音。
“真的不行,秀儿,我们有纪律的。”,栓子推开了筐,“你快回去吧,部队要走了。”
秀秀望着栓子,十个指头松开了几个。
秀秀张着嘴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剩下左手和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在抓着那一筐柿子,颤颤巍巍地在风中抖着。
“哗啦”,筐从手里掉了下来,柿子洒落了一地,滚落在土路上,刷了一层细细的土,像是穿了一件自家织得土衫。筐底露出一双布鞋和一条手绢,破陋的筐衬托着它们更光鲜。
秀秀的神经迟钝了,这一切秀秀都没有反应。
“哦,栓子哥。”秀秀回过神来,“那你把鞋跟手绢带上吧,早做好了没有给你。”
“这个……秀秀你自己用吧,鞋给你哥。”栓子把鞋子和手绢又放到筐里。
“鞋不要手绢你拿着行不!”秀秀嘶吼着,手绢被狠狠地塞进口袋里,栓子顺势往后退了一下。
“那我……”,栓子撕下背袋上的一块布片,团起来放到鞋子了,“给你留下这个吧。”
集合号响了。
“秀儿,我走了,我还回来看你和大娘,回去吧。”
“栓子哥,你走吧,记得再来我家。”秀秀的眼泪滴到土路上,路上的坑坑洼洼仿佛都盛着是那滚滚的泪水。
“等等。”秀秀捡了一个柿子,“这一个你带上吧。”,秀秀把一个柿子塞进栓子背上的被子里。
栓子头也没有回,向号声地方跑去……
太阳这时才懒懒地爬上天空,惨白的像剪了的圆纸片挂到天空,发出的几条光线则让它白得更像月亮。(图片来自互联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