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李安在好莱坞被视为“华人之光”。两座奥斯卡最佳导演奖收入囊中,拿过柏林电影节金熊奖,获得过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不管是《卧虎藏龙》、《色戒》、《断背山》、《饮食男女》,李安已成为电影届的标杆。慢慢的,他开始向技术大神转型,4K、3D、120帧等各种专业技术名词被提及。
最近,李安又带来了一部技术型电影——《双子杀手》。关于这部影片,口碑不一。
早在《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上映时,《海胆》一书的作者雷晓宇,就采访了李安导演,不仅提问了李安导演对于新技术运用的价值的思考,甚至还涉及了他对于电影、人生、生活的态度。
这本书里提到的人就好像海胆一样,在他们坚硬带刺的表面下,藏着一颗柔软的心。
你真的了解李安吗?不如跟着《海胆》一起了解下~
和李安一起午餐
雷晓宇
1.关于生死、怀疑拍电影永远是痛苦
这天中午,和李安一起吃了顿饭。
几年不见,李安看起来竟然已经是个老头儿了。他的头发变得花白,他的背佝偻着,就连他的面部肌肉也开始往下走,这让他即使在笑的时候,也总有一种马上要哭出来的神情,叫人若有所动。
(李安)
当年第一次看《卧虎藏龙》,我还不到20岁,除了觉得美,什么也不懂。但后来才明白李安在她身上有多少寄托。
(《卧虎藏龙》玉娇龙 来自豆瓣)
师父要她永远追随,不要。大儒要收她为徒,不要。父亲要她嫁入豪门,不要。她不愿服从所有这些秩序,通通不要。但她又不可能和罗小虎真去那自由天地,因为她不是那样长大的,那不是她的世界。最后,天地之大,竟然无处可去。她往悬崖下一跳,就是叛逆到淋漓尽致,死无葬身之地。她说,她要的就是个自由自在,但她发现活着就是不自由的,所以她宁可不活,也不妥协。
《卧虎藏龙》之后,李安又拍了6部电影。他一次次地讲人的孤绝的故事,更湿润,更温厚,更老到,也更狠辣。
第一次觉得李安可怕,是看《色戒》。这部电影,反反复复看,也忘了有五六遍还是七八遍。觉得害怕,不是那十分钟的床戏,而是因为电影里彻头彻尾的虚无——爱情是荒谬的,友情是虚伪的,亲情是荒芜的,国家是四分五裂的,革命是似是而非的……只有性爱的快乐是真实的,而这唯一的真实恰恰又是不可说的。
(《色戒》王佳芝,汤唯饰 来自豆瓣)
这个女人,她就生活在这样一个废墟里。
《色戒》,与其叫“色戒”,不如叫“生死”。这是非常本质的追问。李安说,这部电影是他有生以来拍得最痛苦的一部,至今不敢重看。当时,他甚至在崩溃中远赴法罗岛,求见英格玛·伯格曼,见面大哭。这个瑞典老人,从《野草莓》到《第七封印》,他拍了一辈子关于生、死和怀疑的电影,到了88岁的时候,他自然懂得李安在哭什么。一年之后,伯格曼去世了。
这就是李安的魅力。
人人觉得他是个呆萌害羞的老好人,但那不过是他的皮相,他的教养,他的保护色。他把他最强烈的激情和最深刻的温柔,全都给了他的电影,在那个世界里,他做得一回玉娇龙,剥皮见骨,忽生忽死,半佛半魔。
玉娇龙做的是江湖梦,李安做的是电影梦。他们都只在梦中才能做自己,梦一醒来,人就不能再是那个样子——就好像没人能够接受绿巨人变身之后的样子,虽然暴力和愤怒也是真实的他,但人们只认同他温和、安静、没有攻击性的样子。做梦总有一天会醒,醒过来会像浩克和玉娇龙一样无处可去,但好在李安不只自己做梦,他又用自己的梦,给他人造梦,循环往复,以至无穷。
这么多年过去了,李安真的和他的电影长得越来越像。
2.Why did I do this? Because I can!
李安已经好多天没有睡好了。这一趟,从纽约到台北,从台北到北京,还要再飞上海和香港,是为了宣传自己的新片《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
(《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剧照 来自豆瓣)
这段时间,票房数字和媒体风评一一出来,老实讲,都不太乐观。在美国“豆瓣”Tomatometer上,这部电影的好评度只有46%。换句话说,可能有超过一半的美国人都不喜欢这部影片。
有人抱怨说,李安首次尝试的3D+4k+120帧新技术让画面过于清晰,以至于自己的注意力会被各种细节转移,难以集中。
又有人说,新技术的画面虽然更加流畅,但是却让画面的颗粒度不够,看起来不像电影,更像纪录片或者电视电影。
还有人说,这个故事不够吸引人,主题老套,叙事琐碎,像一个有才华的新导演的处女作,不像大师手笔。
这是李安感兴趣的问题——为什么美国人能够接受川普,却不能够接受李安的一次技术探索?
“当然了,这个电影可能在价值观上会刺激到美国人。另外,你知道吗,电影还是美国人发明的东西,所以有时候很难讲。你说,当年《断背山》为什么没有拿到奥斯卡最佳影片?说不清楚,但背后也是有一整个系统在发生作用。”
李安不是一个愿意把话讲明的人。但即便如此,上面这几句话的意思也还是忍不住点到了——李安不服气。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剧照 来自豆瓣)
这么说吧,《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这部电影,它对于美国的冒犯,和《色戒》对于民国的冒犯简直如出一辙。在美国总统大选即将揭晓之时上映这部电影,就好比在1942年的上海放《色戒》,其对国家主义和国民性的解构之深、之狠,以至于在某种狂热的社会氛围中会遭到反弹,实在再正常不过了。
人家玩民粹玩得正来劲呢,你兜头给浇一大盆子凉水,人家能谢谢你么?
其次,李安还有一个欲言又止的解读:即便他今天已经是李安了,但在好莱坞,他仍然是一个“外人”。电影是美国人发明的,是美国人仅次于军火的第二大收入来源,在“如何用新技术来定义未来的电影语法”这件事上,美国人并不希望由一个“外人”来完成。
很久以来,美国的电影人一直在谈论“电影已死”的话题。互联网和娱乐新技术的出现,让诺兰、卡梅隆这样的导演都忍不住觉得,也许用不了多久,人们就再也不会去电影院了,主流的娱乐方式也不会再是电影,人们可能只是留在自己家的客厅里,看看美剧,或者戴起VR头盔对着电脑干点什么。
“ 我不认为电影已死, 我觉得一切才刚刚开始。我会用3D+4k+120帧这个新技术,并不是想毁掉电影,相反,我是希望能够把观众拉回电影院来。”
此前所有人类,包括李安自己在内,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到过120帧画面在银幕上长什么样子——别说一整部故事片了,就连一个镜头都没有——这时候,唯一的感受就是,李安牛×。没别的,就是牛×。
《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这部电影的结构很简单,就是在战场、球场和家里这三条线索之间不断进行交叉剪辑。这种交叉剪辑基本上全部都是利用声音和画面效果的相似性来完成的,所以,音画效果细腻与否,对于这个故事的成立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看过小说原著的人就会知道,这个故事其实是作者借一个19岁大兵之口,来表达自己作为一个中年男人对于社会的质疑。要把如此不同的两个视角非常自然地融为一体,用文字技巧是比较容易办到的,但用影像的话,难度就大多了。
李安显然意识到了这个难度,所以他选择了使用3D+4k+120帧的新技术来帮忙。这种新技术让男主角比利的每一次记忆闪回都变得更加自然,因为它最大限度地突出了比利记忆中的声音和画面,让秀场和战场在回忆中融为一体,这使得大兵们在现实中的格格不入就显得更加荒谬。
比如比利和兄弟们一起参加球队老板举办的欢迎宴会,其中有好几个食物的华丽特写,在看120帧版本的时候,画面非常清晰,即便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我也能够迅速辨认出来,画面里是一只烤熟的大火鸡,而且火鸡睁着眼睛。在接下来的段落里,比利回忆了在伊拉克搜查一个“圣战”分子家庭的场景,最后以一个小男孩仇恨怨毒的眼神作结。
以前后两个面对死亡的眼神来连接故事,不但自然,而且完整,但如果没有新技术的细腻呈现,导演的意图很可能被湮没掉,观众也会觉得生硬。
我问李安,如果不考虑剧情和技术的适配性,还会选择《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这个故事来拍吗?
他笑着摇头,说:“肯定不会。”
很明白了。李安是因为要从技术上去探索未来电影的语法,所以选择了这么一个“轻巧”的故事。
说它“轻巧”,因为它没有《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那样的深邃主题,也没有《色戒》那样的复调结构,就连成本也只有4800万美元,而且它看起来可能是太好懂了一点。
不过,它操作起来一点也不轻——做一件人类历史上从来没人做过的事情,一定累死人,还可能要面对费力不讨好的窘境。
别的不说,光是新技术带来的景深,连画面里每一个远远的路人的表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这对导演把控场面、调教众多群众演员的能力又是新的挑战——在旧版本里,可能个把群众演员在打混也没事,反正看不清楚,他只要做个人肉布景板待在那里就好了;但在新版本里面,群众演员的表情、动作和状态如果不到位,会立刻被观众注意到,显得一切都像是假的。
不过,这就是李安。这一次,他用大兵比利的小故事来完成对新技术的初步探索,这是大师过渡性的“小片”。他真正的野心在于筹备中的《马尼拉之战》,这部关于阿里和拳击的电影里,不知道李安又会解构些什么,但据说,它的成本会是这一次的3倍左右,而且无论成败,都将是电影史上第一部用3D+4k+120帧技术来讲述的史诗电影。
(《马尼拉之战》海报)
“这次在纽约,他们老是喜欢问我,Why did you do this? 问得我很烦,其实我心里在说:Why did I do this? Because I can! ”
李安的狠劲全在电影里,要让他撂一回狠话,可真不容易。多亏美国人不喜欢比利·林恩,我们才看到李安偶尔一露的峥嵘。
照理说,李安是人见人爱的天秤座,他的电影不该这么狠辣刻骨,他也不像是会发狠的人。不过,吃完饭之后,他送我们出门,突然说:
“我是天秤和天蝎交接的那一天出生的。年轻的时候像天秤座,怎么都可以,现在年纪越大,好像越来越被天蝎座拉过去。”
3.他把所有温柔、爱和秘密都放在了电影里
有个小姑娘和他聊了二十几分钟,关于新片和新技术的问题,他一个一个答过来。他甚至让人觉得,是不是有点过分和气了,因为这些问题,从纽约到台北再到北京,天知道他已经回答过多少遍了。
李安经常说,自己喜欢拍关于个人成长主题的电影。这个个人成长,也不妨从探索人的潜意识的角度去理解。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最先相信和依赖的东西是自己的家庭,在儒家社会里,尤其是父亲。
在父亲三部曲里,当李安已经反复把“父亲”形象解构掉,让他从一个无所不能的偶像变成一个固执、忧伤的老人之时,接下来,他还要拍什么呢?或者说,当一个人已经不相信来自父亲的超级力量之后,他要如何继续生活呢?
我认为,李安自此启动了他的魔鬼探索之旅。这个魔鬼,就是潜意识。当父亲作为一种超级力量破产之后,潜意识会去一次次寻找新的超级力量,一次次以为得到了救赎,又一次次失望、幻灭和转移。所谓个人成长,就是一个不断祛魅的过程。
你会看到,他在接下来的作品里,大施魔法,痛哭流涕,从夫妻(《冰风暴》)、兄弟(《与魔鬼共骑》)、导师(《卧虎藏龙》)、科技力量(《绿巨人》)、牛仔社会(《断背山》),到革命(《色戒》)、宗教(《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通通重新解读,还以本来面目,呈现世界的荒诞。
(《断背山》剧照)
“人生就是这样。当你想要相信什么东西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它已经在变化了。《易经》讲的就是这个道理。如果说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那就是变化,只有变化是可以相信的。所有能够相信的东西,都不会是别人告诉你的。所以,人只能靠自己,活着一定要不断地学习,不断地探索。”
《色戒》之后,李安花了五年时间,拍出《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他挑选了一个和他年轻时候长得非常相像的小演员来扮演派。派相信所有的宗教,拜所有的神,但是当他在大海上独自哭号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个神来帮助他,就连那一座佛形的岛屿也是幻象。最后,只有他和他的老虎在一起。甚至这只老虎,也是幻象。
他活下来了,这就是人的孤独和伟大。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是又一座丰碑。这一次,李安的探索更加终极,因为他的讨论对象是人类最终极的归宿系统——宗教,而且又一次,他毫不含混地触碰它的虚妄之处。与其说他在解构——当然,解构让人孤独——倒不如说他在求真——求真让人伟大。解构和求真,孤独和伟大,这是生命历程的一体两面,已经无限接近神性。
李安真的累了。我还想再和他聊聊父子关系,但他只是说:“我不是一个成功的父亲,因为我的时间都给电影了。”
李安的儿子李淳今年26岁。李安在他这个年纪,刚刚从伊利诺伊大学戏剧系毕业。父亲李升希望他继续深造,做戏剧学教授,但李安打定主意要去纽约学电影。他跟父亲说:“因为我属于这里。”
所以,李安是在26岁的时候找到自己的天命的吗?我曾经以为是。但在重看了一次《绿巨人》,又重看了一遍《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之后,我知道,不是这样。
在拍完《绿巨人》这样一部恶评如潮的电影之后,李安是不可能对自己感到满意的。
李安曾经多次提到,在《卧虎藏龙》大获成功之后,他不敢休息,未经深思熟虑就接拍了《绿巨人》。那之后,他曾经历了一次精神崩溃。他甚至想要拒绝找上门来的《断背山》,从此退休。
李安和父亲说了他的打算。
这个时候,李安一定已经心灰意冷。父亲一辈子反对他拍电影,认为这都不能算是个正经工作,而儿子所做的一切,无非是要证明“我可以”。但如今,儿子亲口跟父亲承认想放弃,这无异于说,我之前几十年的坚持都是错的,我的路错了。
一个人在49岁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路走错了。
父亲的反应出人意料。他告诉儿子,你应该接《断背山》,你要继续拍电影,因为你属于这里。
很快,李安接了《断背山》,开始在美国西部勘景。电影开拍两个礼拜之后,李安接到家人的电话,父亲在台北骤逝。他没能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他后来说,自己一辈子都耿耿于怀。
关于自己的人生,李安拒绝回答我的问题。几天之后,我看了第二遍《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立刻就释然了。
在这部电影里,我发现了李安的一个秘密。他把他所有的温柔、爱和秘密,都放在电影里。
电影开头,是一段废弃的摄影机拍下来的战场画面,比利营救班长蘑菇,开枪向敌人射击。这时候,画面右边出现拍摄日期:2004年10月23日。
这是李安的生日。这一年,他整整50岁。半年多前,他的父亲去世了。这是他此生度过的第一个没有父亲的生日。一年前,他想放弃电影,但父亲劝他,说,你要回去。
这是李安留在自己电影里的密码、门票和小地雷。看懂了这一节,就窥视到了李安内心世界最隐秘的一角。
电影快结束的时候,比利产生幻觉,他回到战车上,又一次见到了已经死去的班长。
比利说:是的,我想这就是我的命运。这两周我一直在思考,以为自己了解一些大众不懂的事情。但是,你知道吗,是他们主宰着这个秀,我活在战场,但他们对战争有各自的理解,对吧,电影也一样。
比利终于回去了。他深明战争的残酷,但他必须回去,因为他是天生的士兵,他属于那里。
李安也终于回去了。他深明电影的折磨,但他必须回去,因为他是天生的导演,他属于那里。
在50岁上,李安认了命,他知道,此生都要在色相里打滚。
(年轻的李安)
电影最后这个场景,从叙事上来说,其实可有可无,但是李安一定要把它留下来。他当年没来得及对父亲说的话,今天借比利之口,对自己的爸爸讲。
他可能是那种一辈子都没有跟父亲讲过“I love you”的人,但是这句话反反复复在他心里打转,算一算,已经有12年了。
我问过李安,你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
他想了又想,终于,他说,是在剪辑室看《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的成片,看到结尾,没忍住,哭了。
——以上内容为雷晓宇著《海胆》一书中关于李安采访的节选与编辑。
该书共收录十篇人物特写:李安、侯孝贤、朴树、黄觉、刘若英、阮经天、刘晓庆、秦怡、李娜、邹市明。
作者雷晓宇表示,之所以取名“海胆”,是因为这十个人都和海胆一样:有尖利的刺,也有柔软的心。
有读者看完后评价说:从没有人这样写过李安。
后来又有人说,从没有人这样写过朴树、黄觉、刘若英……
书中还附赠了一封朴树亲笔信,他在德国柏林机场特地写下。
在只认识不到两个月,见过两次面的情况下,朴树就莫名其妙信任雷晓宇,并被她的话鼓励。
朴树说,“我非常享受那两次聊天,它让我心里的某一部分安顿了下来。噢,原来大师也是这么焦虑的。原来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去过自讨苦吃的人生。”
文学评论家、编剧李静说,“读她的文章像看一部戏,涌动着痛快淋漓的张力。”
编剧史航说,“我感激《海胆》这本访谈集里很多对我来说很重要的讯息,它们不是搜索引擎能随便带给我的,是晓宇用她的头脑和心思一点一滴地看到或者问出来的。”
作家梁鸿说:“晓宇总能拨开复杂暧昧的表象,抓住人性最核心的矛盾,以简洁有力的笔触,直入灵魂。她笔下的人物即是成功者,更是在现实和自我之间不断搏斗的普通人。他们也是我们每个人。”
雷晓宇希望,看到这些文章,受访者能够把自己看得更清楚,读者能够把他们看得更清楚,也把生命的一些真相看得更清楚。
书山无尽,知识无涯,Kindle为你量身打造千书随行的“移动图书馆“,70万本好书随时随地畅快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