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婉的前半生(二)

2019-08-18     刘肥燕

李小婉最终去了兰州的一所专科学校。大一回家再见时,她大变样儿,头发烫成时兴的大波浪,自觉不好看,见面就说:“嘿嘿!看我像中年妇女不?”她还是跟以前一样胖,脚上穿着细跟切尔西靴,那鞋跟仿佛承受不住她的重量随时有折了的危险。经过一家饮品店,李小婉说:“我请你喝饮料。”转身对前台说:“麻烦给我两杯coffee。”说完戏精似的咕咕笑起来。

我兴致勃勃地谈起以前的同学和老师,回忆起那些在小屋里熬夜学习瞌睡连连的日子,觉得无限美好,李小婉低头搅动咖啡,失忆般地皱起眉毛:“有吗?是吗?其实我一点也不怀念高中,二中的老师和同学太势利眼……”随即又打起哈欠,只有谈起自身的情况,她才滔滔不绝起来。

李小婉在学校里过了两年闲散日子,会让任何一个对大学寄予厚望的家长为之痛惜,每日追剧,看书,很少去上课,以至于班里有几个男生毕业时还想不起李小婉究竟长什么样儿。无所事事间,李小婉把所有精力用在吃上,她每次吃得不多但一天能吃六顿,周围有零食嘴巴就不闲着,箱底的一袋饼干能让她牵肠挂肚半晚上,非吃下去才能安睡,加上她懒怠运动的毛病,跟着宿舍的其他姑娘立志减肥,只有她越减越肥。

翘课的午后李小婉一个人躺在宿舍里,睡了一程又一程,梦里兵荒马乱,醒来时底下一身腻汗,窗外阳光明媚,窗内寂然无声,她听得楼底下篮球场上的拍球声,听得舍友的钟表滴答滴答地响,她沉浸在恍若隔世,孤苦无依的余绪里不能自拔,这种真切的恐怖让她瘫软如泥,想回到温暖的母体里躲避。

虽然满脑子的花花世界,满嘴的荤段子,落实到行动上,李小婉表现得恰如她的外表一样呆愣无知,她和舍友常去学校门口的小吃摊上吃麻辣烫,边吃边看成双入对的情侣,他们一亲热,舍友避开眼睛为自己还单身而羞赧,李小婉却咧嘴笑看不够:“怕什么!他们都不害臊,我害什么臊?”

大三那年秋季开学,舍友们纷纷出去实习,李小婉也在一家汉堡店当前台,即使和专业学历不符,她也为自己生平第一次赚钱而自豪。李小婉就是在这里遇到了小雷,一个戴黑框眼睛的瘦男生,每回来吃饭把菜单从左看到右,李小婉站立的支撑点也从左脚换到右脚,心里发了笑,问:“你到底要吃什么?”

“等一下,我再想想。”

这一等又是半分钟,得亏小店生意本来就不兴隆。后厨炸肉饼的时候,小雷就在柜前等,李小婉主动打破尴尬:“喂!你是兰院的?我也是。”

小雷是陇西人,比李小婉低一级,薄唇隆鼻,眼神阴沉,配上额前飞扬的一圈黑色卷发,很有艾尔·帕西诺的腔调。小雷多来店里几次就邀请李小婉下班去吃饭,吃完饭回他租的房子,在学校南门美食街后头的巷子里,李小婉跟在小雷后面,顾盼不安,眼神惴惴,仿佛间谍片里大难临头的配角。

房子简陋到只有一张床,幸而空间足够,布衣柜、洗脸盆、鞋架皆有地可摆,小雷还有一把吉他,没事拿出来拨弄两下,这让五音不全的李小婉顿时心生羡慕,甚至脑海里当下勾勒出两人背着吉他,浪迹天涯的画面来。

那次李小婉呆了不到半小时就离开了,接下来的日子里她频繁地找小雷玩,顺便带上店里的汉堡,两人在房间里大吃一顿,谝阵闲传,小雷有些不耐烦了,坐到电脑前刷网页,李小婉望着他专注的侧脸,越看越帅气。有时,小雷像等待妈妈寻食归来的小麻雀一样嗷嗷待哺,有时,小雷只是昏睡,她就坐在他旁边玩手机,坐到无聊便走。

小雷是有女朋友的,只不过远在杭州,逢年过节才能见上一面,女孩每天晚上都打电话来,他对这份感情也不太热心,开着手机外音打游戏。

每当两人同处一室,李小婉总在期待着什么。一天黄昏,李小婉斜躺在床上聊天,小雷不时觑眼看她的腰,眼神躲闪间空气中有了丝丝暧昧,李小婉绷不住笑了,为了掩饰尴尬,她嘎嘎笑得很大声。

小雷脸涨得通红,骂道:“你脑子有毛病啊,好端端地傻笑什么!”

李小婉的大脸上波纹四溢,笑得更欢了,她倾向于把此类责骂解读为对她另类的赞赏,时时印证着自己不是一个俗人。当夜,李小婉的期待变为了现实。

不知不觉间,李小婉回校留宿的次数越来越少,他们成天睡在出租屋,衣衫不整地在房内打转,只有在扔外卖盒子时才出门一趟。李小婉看书,抽烟,在镜子前走来走去,欣赏自己的裸体。她会在小雷与女友通话时发出各种怪声,看他慌忙掩饰,又急又恨的样子失声大笑。小雷只顾缠绵不接女友电话,李小婉又说:“你们青梅竹马的,别为了我闹僵了。”夜里,李小婉抬头看窗子里漏进来的点滴星光,心里流淌着微醺的罪感。

一个月激情褪后,两人躺在床上,齐齐看着墙皮脱落的天花板发呆。在小雷眼中,这低落的房间像一口反扣的闷锅,对于李小婉,它是一个无限延伸的空间,通向未来。

“你爱我吗?”

小雷对着她的油头,反问道:“你说呢?”

李小婉嘤嘤地笑了,“那为了我,你愿意和女朋友分手吗?”

“哎唷!又来又来,你已经成功占有我的肉体了,还不知足?成天闲得吵吵,我根本什么也做不了,要是这样,咱俩还不如分手。”

李小婉固然没有陷入爱情,但听他嘴巴松不哒哒的,一时分不清真假,赌气道:“哼!那我就不打扰你了。”她猛地坐起来开始穿衣服,小雷靠枕点起烟,并不留她。李小婉把几件衣服,化妆品全塞进包里,绷紧那根愤怒的弦,重手重脚地给他脸色瞧,可小雷倒一脸无所谓。在她开门的时候,扭头一双杏眼瞪着小雷,骂道:“那你以后别来找我!”小雷挺为她难过,说:“好好好。”

李小婉悲壮地走了,百米之内,借故回头两次,不见小雷追上来。此后她一直等着小雷的讯息,然而他的微信已将她拉黑,仿佛故意躲避似的,在校园里也没有照过面。李小婉想给这段感情加上一个美丽的结尾,终究没有机会。


那一年北方的冬日比往年更加寒冷,大雪封路,整个村庄白茫茫一片,只见炊烟,不见人影。寒假,李大仁闭门备战高考,除了吃饭,足不出户,李小婉则每日窝在炕上裹着大棉被子看书玩手机,困了就睡。

一日,她津津有味地看《刀锋》,完全被主人公拉里迷住了。“有意思,跟我想得一模一样。”她自笑道。

李叔叔关心道:“我的好女儿,出去活动活动吧,你脸越来越圆了。回来这么些日子也不见你出门,你那些个同学现在还联系吗?”

李小婉的好心情云散了,放下书,没好气道:“我不知道,大多数结婚了罢。”

李阿姨埋头扎鞋垫子,张口骂道:“你下来!就知道学你爸的样子,那破书有什么可看的,将来到了婆家也这样懒?”

李叔叔抓了一把瓜子嗑着,呵呵地笑。

“你也起来!这会子不去单位,老在家守着我们婆娘孩子做什么?我跟了你一辈子就窝囊透了!”

李叔叔脸色忽变,“噌”站起来,扬起手,李阿姨把脸迎上去,咬牙切齿道:“你打!你打!你打我的次数还少吗?”

李小婉怒视着他们两个,李叔叔的手慢慢垂下来了,指着李阿姨的鼻头说:“你狗日的小心着,要是按我年轻时候的脾气,有你好果子吃!”骂完便大踏步走出门外。

李阿姨坐下来又低头扎鞋垫子,屋里安静极了,李小婉轻轻喊了声:“妈。”

“都是你这个死女子!”李阿姨瞬间被启动了开关,跳起来劈头盖脸地在李小婉身上一阵乱拍,“和你爸串通起来欺负我……这个家我实在是受够了!”

“关我屁事!”李小婉跪在炕中央,撒泼大吼道。

毕业不期而至,在关键问题上李叔叔和李阿姨暂时形成了统一战线,强烈要求李小婉毕业后回家乡参加事业单位招考,当时李小婉手里攒了两千块钱,她决意先去体验拉里式的生活,于是计划起自己的毕业旅行,准备去拉萨朝拜,洱海看日出,鼓浪屿吹海风,边打短工边旅行,因此执拗着不愿回去。

李阿姨在电话里急了:“你在外头是生存不下去的,没有耀眼的学历,长得又不好看,也没吃过苦,扔在人海里不见影儿,被人卖了连弯都拐不过来,别再五花六花地想着接受什么心灵的洗礼,我看倒是有可能被洗脑!”

“你赶快给我回来!”李叔叔也在一旁帮腔。

“你们现在管不着我了!”李小婉挂了电话,心中充满快意。

然而她的那点钱维持不了多久的梦想,还没成行,钱已经花去大半,李小婉不得不考虑生计。她已经错过了校招,又决意不做深恶痛绝的会计,于是在网上乱投了几分简历,只要让她有所触动的职业,她都愿意尝试,文案策划,心理咨询师,销售顾问的乱投一气,但苦等了一两周,并没有电话打来。泄气的李小婉在街上乱逛,见旅行社门口贴着招聘广告,便推门进去。

一身职业装的前台小姐上上下下打量了李小婉一眼,没想到这个穿粉红色米老鼠运动服的姑娘是来应聘的,她竟然以为本公司的招聘这么随便,傲然拒绝道:“这份工作可能不太适合你。”

李小婉客气地告别了,走下台阶才回过味儿,心里大骂:“嘁!都他妈的装什么高级!”

她进快餐店吃了点东西,食物下肚,李小婉的怒气也消了一半,现时的窘迫忽而被潇洒美好的憧憬替代,她想象自己瘦成了一根芦苇,脸颊凹陷,眼睛里散发着历经沧桑后的从容光芒,背着大旅行包走在暮色苍茫的公路上,左右两旁的人向她投以致敬的目光。有时李小婉又变成了一个众星捧月的沙龙女主人,交腿坐在沙发上,手指间夹着细长的香烟,深刻柔和,优雅淡然,款款而谈。她的迷人风采恰好被人群中的他捕捉了去,那个他的职业打扮可以任意填充,但必定是英俊深沉,温柔有担当的。

一周后,李小婉去一家火锅店上班,店里二十来个员工,多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穿着纯黑色的立领工服,左胸前绣着“祥龙火锅”的字样,显得比平常更耐看。店里只有早晨是清净的,小伙子们在后厨备菜,趁老板不注意时把盘子里的肉粒扔来打去,服务员慢悠悠地擦桌子拖地,年龄稍大一点的几个女人爱抱怨,一到上午十一点,见客人陆陆续续进门,她们压低声音骂几句,一面四散开始干活。

李小婉喜欢这份工作,她在其中找到了当演员的乐趣,“您几位?请这边坐,好的,稍等。”微笑,真诚,一板一眼颇具韵味,仿佛电影的一幕。

领班甩着大膀子经过,对站得笔直的李小婉大喊:“傻站着干嘛?去收拾七号桌子!”

“好的!”李小婉受重用似的答应着,跑到七号桌,满桌捏成团的餐巾纸如同繁殖的蟑螂,排骨、虾皮、玉米楔堆成小山,碗碟里亮晶晶的不知是口水还是痰迹,红油淋得到处都是,锅里被正义的顾客倒入了食物残渣,冷冷地漂在上面。她拿了抹布小心地往桶里拨拉,带着一丝文雅。

领班又过来了,气急败坏道:“客人说话就进来了,你还磨蹭什么?”

起初,李小婉沉浸在被信任的自豪中,任劳任怨。店员们住在隔了一条街道的四人宿舍里,每晚十一点下班,她跟在其他人后面,心里是劳其筋骨后的坦然,其他人的玩笑,虽然不是对她说的,但李小婉常常忍不住笑出声来。他们的粗野简单,衬得她的敏感、矜持、与世无争里透着一股子高贵。她抱着体验生活的打算,饶有兴趣地和他人交谈,她不太明白周围人为什么一脸戾气,牢骚满腹,他们埋首在鸡毛蒜皮之中,不停地抱怨老板,抱怨老公,抱怨房价,她倾听着他们的痛苦,给出辞职离婚的恳切建议,却从未被采纳过。

在老板拖欠了两个月的工资后,存款渐少的李小婉也怀疑起这份工作的价值,每日端菜擦桌子的重复劳动毫无意义,尤其是这个世道,抬眼所见都是追逐梦想的身影,耳边全是立志呐喊的声音,李小婉自觉正被庸俗物质的价值观侵蚀,不过,到底是年轻人,这些困扰睡一觉就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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