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23日,武汉封城。
一座1400万居民的内陆大城,成了廖无人烟的“空城”。
最繁忙的光谷步行街,只剩路灯微弱,喷泉凋敝,偶尔几辆摩托过境,也不过是不载人只送单的快递。
全国乃至全球的目光转向了武汉。
愤怒、痛苦、焦躁之外,不知所措的哭泣也开始蔓延。
每个生活在当前时代的人都被裹挟其中,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主动或被动地参与并记录着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
其中,武汉作家方方,无疑是泥沙俱下之中,最凶猛的野兽。
李文亮刚去,她便笔锋急转,扛起武汉人爽利大骂的大旗,直指一字未及李医生却满嘴魔魅短文的《长江日报》。
其中一篇短文,就是众人口诛笔伐的《相比“风月同天”,我更想听到“武汉加油”》。
方方在她的“日记”中写到:
“李文亮去世后,上海的报纸都用头版为他悼念,你们跟李文亮的医院相隔不过咫尺,你们的版面呢?”
自从转战微信写作,方方的“封城记”——武汉日记就没有停下来过,越是风云跌宕,她越是临风不倒。
她的个人微信公号,目前仅存一篇与疫情有关的“日记”。
是她在元宵节那天写下:尽管写一篇被删一篇,但还是要写。
为什么一定要写?
“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这是方方对人情的感知,对社会的洞察。
也是一名作家本该有的气概。
01
2019年8月,方方的微博被封。因为她反对街头集体爆粗。
方方失望至极,准备从此再不开微博。
2020年1月23日,疫情大变,武汉封城,方方突然发现自己无路可诉。
她想写,想说,希望能做点什么。
当时的她,是小心翼翼的。
“我不知道这条微博是否能发出来,如果朋友看到,就请留个言,我知道可以发了。”
“微博有一种技术:就是你以为你发出去了,但其实没有人看得到。”
没人能看到的文字,犹如无人能听懂的语言,已经不能称其为媒介了。
她渴望,“封城记”可以是抵达他人眼前、耳畔的力量。
不到一天,回复涌进,大家都看到了。
或许是不存希望,27号,也就是两天之后,她才在微博上写下了第二篇“封城记”。
这当然不是反应慢,而是作家执笔,总要先经历些事才好。
但不只是亲历病变封城,心绪难以平静,方方则选定了更儒雅的方式去对抗。
再开微博的她,此时的文字和笔调显得尤为质朴,温柔,字里行间不带一丝情绪。
她写了家里16岁的老狗,狗粮没了,慌得她紧急联系狗粮公司。
她写了口罩的紧缺并乐观预计,武汉缺口罩,但只要送货渠道能保证,抵达市民手里是不成问题的。
此时的她没有大包大揽叙述疫病群像,白描空城惨状。
她把自己嵌进了最微小的日常里,如细沙渗进溪流。
但到了第三篇“封城记”发表时,她的温柔成了人眼里的沙子,见不得。
有评论质问她,“那些病人命悬一线在医院直至死亡的时候连个床位都没有甚至无法收尸的求助微博你看了吗?我相信他们是无法从温暖的角度去看待这个人间。”
方方无言以对。
02
当今时代,温柔、善良很容易被贴上“人血馒头”、“白莲花”之类的名头。
为什么?
善太脆弱了,当它出现并坚持在场时,它总是披着一层强悍的外衣。
它需要自我保护,需要筹谋,需要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前进或者退步。
这一点,方方早就明白。
1982年,她发表小说处女作《大篷车上》,年轻人的故事,散文式的叙事,让文本具有相当的美感。
但很快,她便抛弃了这种虚无缥缈的风格,转为现实主义。
1987年,她写下《风景》,写的是住在河南棚子里以扒车为生的一家人的故事。
方方把这一家里死去的老八搬了出来,让他的独特视角成了主线,像上帝一般看着生存环境是如此将人折磨得体无完肤。
这部作品为方方赢得了“新写实主义的序幕”。
90年的方方,以《白雾》《桃花灿烂》以及《乌泥湖年谱》一次又一次声讨了各种生存环境下的人性转变。
2005年《桃花灿烂》被翻拍成电影
现实主义成了她的拿手好戏,成了她心甘情愿挖掘的苦痛。
尤其是《乌泥湖年谱》的幻灭最为痛彻人心。
在这部小说里,作者将目光拉回到了熟悉的领域:知识分子的遭遇。
那是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修水利工程的时代,知识分子们争先恐后现身这最辉煌的事业中,个个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准备大干一场。
然而,现实却给了他们迎头一击。
他们为之献身的水利工程,不是无法建设,就是批示迟迟不下来。
岁月是残酷的,十年风华,磨尽了他们的傲骨,想要再起风帆时,却发现时代已经不是他们的了。
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如惊弓之鸟,等待下一次风暴的来临,以及死亡的来临。
宏大叙事有了,直击现实也有了。
作为方方本人,写作更是大海上的驰骋,带着她的勇气,带着她的梦想,一次又一次地穿越新的浪头。
03
2012年,方方的同名小说《万箭穿心》被搬上大银幕。
她调转笔法,去掉时代的风浪,唯留下一个女人,一个武汉女人身上那千疮百孔的烙印。
电影《万箭穿心》
上世纪90年代,武汉弯弯绕绕的楼房里,李宝莉紧跟在丈夫和一个陌生女人身后。
丈夫出轨了,她要去捉奸。
来到旅馆里,她几次想要闯入,腿脚却不够利索,只能守在门外。
想来想去,拿不定注意的她报了警。
李宝莉向来脾气火爆,风风火火,卖场倒了多年袜子的她自认嫁了个工厂主任,一辈子算是定了。
哪成想,从小在市场江湖里烈火烹油的脾气,反倒让丈夫出了轨。
电影《万箭穿心》
报警自然没有好下场。
很快,丈夫被撤职了,下岗潮一来,更成了第一批下岗的人。
温室里的花朵,哪抵得住江湖凶猛。失业失恋的他,最终以自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丈夫一死了之,可死后的重担便落到了李宝莉身上。
她为了撑起好不容易得来的“家”,为了让孩子上学,绝不向生活低头,从倒卖袜子的暴脾气,成了街头流窜的女扁担。
十年扁担路,她熬白了一头秀发。
电影《万箭穿心》
作为一个女人,她最终得到了同类人的爱情。
而作为母亲,品学兼优的儿子说她杀死了父亲,从此形同陌路,成年后依然视她为仇敌。
做错误的决定容易,赎罪却难。
获得人生容易,懂得经营却难。
《万箭穿心》是根据方方小说改编的影视作品中,名声最响亮的一部。
电影的口碑很高,票房却只有堪堪300万,上映两周,下线时无声无息。
有人说,票房低迷的缘故是因为真实。
是呀,李宝莉太真实了。
她狭隘,固执,自认为系上的铃,只要有她这个当事人在就一定解得开。
她虚荣且泼辣,明明是倒卖袜子的厂外人员,偏嫁了个办公室主任。
同时,她不服输,不信邪,拼了命要去跟命运争高下。
又傻又正直,叫人恨得牙痒痒却也佩服得五体投地,复杂到了极致。
电影《万箭穿心》
这样的角色最大的特质就是对观众没有亲近感。
但也正因为如此,她才能跳脱出电影,作为一个最为真实的现代女性呈现在观众面前。
就像方方自己,如今封城的武汉空荡荡,她却孜孜不倦地以自己的笔调,书写着疫情之下的私人经历。
她说过,“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
她有的是能耐去写人间百态,然而人间百态写多了,只会沦为一颗颗的催泪弹。
感情来得迅猛又高调,却意外地把人身上的人性去掉了。
04
方方原名汪芳,出身高级知识分子家庭,从小就被教育要做个正派的人。
别家的孩子成长为正派,要靠时代楷模,而方方的曾祖父杨赓笙就是现实例子,那是个在军阀混战时代里敢提笔写“讨袁檄文”的人。
然而,这样的人却在70年代那场十年浩劫里,被打得七零八落。
小学时,方方就因家里成分不好,只能呆在家,看书,听人讲故事,听起来烂漫,实则沦为失学儿童。
高中时,父亲去世,家道中落,正好武汉的一个运输公司招人,她便成了装卸工。
装卸工是社会的底层,那四年里,方方见惯了底层的形形色色,认识了各式各样的人,更受够了他人赤裸裸的蔑视。
或许是年少轻狂,又或许是绝望所致,方方将生活的希望交托给了写作。
她希望能改变自己的人生,希望写作能提高她的社会地位。
她成功了。
1978年,写作小有成就的她,考上了武汉大学中文系,风光一时。
在读四年,她靠着发表小说得来的稿费,摆脱了原本贫穷无望的人生状态。
乍一听,这是一个典型的女作家的成功故事,纯粹,文艺,浪漫,激发幻想。
但与此同时,它能安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作为最泛滥普遍的滴水不漏的故事永立于世。
而作为亲历者方方,又何尝不知这一点呢?
所以,她要写,拼命地写。
写下《武昌城》,写1926年的鲜为人知的围城战;
写《民的1911》,全景再现辛亥革命里第一枪的波澜壮阔;
她要写下所有的时代,写下那些时代里,一群群挣扎着活下去的人。
05
2015年,时任湖北省作家协会主席的方方火了。新闻标题是:大不了不当作协主席。
当年4月18日凌晨,方方网曝了“T诗人”违规行贿作协领导,以求入局,其中还涉及“T诗人”想让方方封口的威胁短信。
事情曝光,“T诗人”被人肉,网友纷纷叫好,作为当事人的方方却感到身后一股凉气。
因为要曝光的是她,要求道歉和正义的是她,其他的当事人要么不回应,要么一问三不答,只说不认识。
方方发现,无论是曝光前后,她都仿佛唱了独角戏一般孤零零战斗着。
委屈的话说出来,变味成了女人卖惨;狠话放出来,变味成了较真。
怎么办?
方方没有示弱。
此事不了了之后,她依然对公众事物保持清醒。
仅2019年一年,便可明志。
7月,红黄蓝事件爆发,方方直接点出这是洋垃圾横行中国留下的祸害;
8月,她挂了那些说话胡搅蛮缠的“粉红青年”,直接说他们是不知爱国为何物的老鼠屎。
9月,有报道称董明珠宣传自家饭煲,“撇开吃,血糖不升高”,方方直接转发:可信吗?
作为方方个人,微博是她的游乐场,她的言论自由地。
只要是有不公正的事发生,她总是第一时间发表看法,事无巨细。
武汉光谷大道二期通车,她摇旗呐喊说,再也不用绕来绕去地去江夏了。
粮道街被评为“全宇宙最好吃的地方”,她也赶紧输出特别的经历,说那里不只是吃的宇宙,还是湖北美院学生最喜欢采风的宇宙。
方方的性格由此浮出水面。
遇到大事,她可以骂得温文尔雅,让人不知如何回应;
遇到小事,她也能迅速切换频道,享乐其中。
可封城之后,她的态度变了。
收起嬉闹,磨掉怒骂,与疫情有关的“琐碎小事”,以一种前所未见的柔中带刚的方式呈现在人们面前。
琐碎里,一开始出现的是“敌人不只病毒一个”这样的话;
后来出现了“武汉人的痛,不是喊喊口号就能缓解的”;
再后来,在得知专家和主政官员多方合力,在病毒面前仍是溃不成军时,她开始鼓励大家,放下小我,通力合作,希望就在前头。
06
愤怒,谁都有。
方方却选择了理智,温柔,甚至是自我抑制。
祈求官员们不推诿,通力合作。
祈求读到她文字的汉外读者们,能发自肺腑地相信武汉。
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进入历史的方式和自由。
而方方,人人都说她侠女豪迈,工人的烙印从未离去。
我却觉得,温柔与细腻才是她所拥有的利刃中最锋利的武器,是真正不会留后遗症的武器。
这就是人性,有了人性,我们才能勇敢面对那个一直存在却不被多提的关键问题:
灾难之下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究竟他妈的是个什么滋味?
方方或许不是最完美的写作者,却是众多人中冲在最前头,做得最好的一个。
这该是一个作家一生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