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除夕夜,央视的春节晚会在开场不久就提到灾情:“今年的春节与以往不同”。
在除夕之前,已经有零星的网上声音建议取消或暂停春晚。
但无论是以防止人口集聚传播疫情为由,还是以大疫当前不宜强作欢庆为由,都没有影响到已经准备了数月之久的这场新年节目,数十年的“行礼如仪”也继续着。
只不过,此刻的许多观众,心情都极为复杂,电视画面上的欢腾,与社交平台上流传的焦虑不安也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也许大部分中国人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春节联欢晚会体验:一面是试图让观众开心的歌舞杂技和小品相声,是小鲜肉和俊男美女们登台表演普天同庆的基调;另一边是线下正在飞快传播的各种关于疫情的消息。
这种“双重体验”让这个春节变得记忆深刻。
也许,正如成龙在春晚节目里录播的大湾区分会场唱的《万里长城永不倒》那句——问我国家哪像染病?,他唱这句歌词的时候,这场病,在民众眼中还未变成如此严重。
2020年的春晚,虽说是临时增加史上第一个没有彩排的节目来因应当下的疫情,但其实是几乎照搬了2008年的这个开场白——同样是白岩松带头,几位著名主持人朗诵了一首希望武汉加油,抗击疫情的诗歌。
“向白衣天使拜年,我们在过年,你们在帮我们过关......隔离病毒不能隔离爱。”
在除夕夜数天前,有网民在微博上提到了03年香港的金像奖颁奖礼——在非典的大气氛下,再举办欢乐的颁奖仪式会显得突兀,但是金像奖颁奖还是如期举办,只不过调整了基调,也做了不少防疫措施。
也许人们期待春晚也能够如法炮制,至少不会带来那么两极的观感。
这种集体的氛围格外浓郁。
所以才显得2020春晚备受关注。
如果我们把时间拉长,从2008年看到如今,我们会发现,虽然春节联欢晚会年年遭到争议,但是整台晚会的模式和美学,已经发生了好几次巨大的变化。
其实,在1980年代,春节联欢晚会是非常精英的一台节目。
1980年代的春节联欢晚会有浓重的体制内干部气氛,也和当时整个体制由精英操控,与民间普遍的民俗热氛围相一致。
从90年代中后期开始,春晚的节目越来越贴近流行时尚和娱乐文化,从前被视为不登大雅之堂的新一辈港台红星开始登台,演唱曾经被视为靡靡之音的乐曲,赵本山的小品开始走红。
在2008年前后,春晚仍然热衷于邀请当红艺人上台演唱当红歌曲,很多歌曲可能和农历新年没有什么关系,也和当时的主题不一定沾边。
周杰伦唱《青花瓷》,费玉清唱《千里之外》,凤凰传奇唱《月亮之上》,还有《老鼠爱大米》《因为爱情》......这些歌曲被选入节目,看上去主要是因为他们脍炙人口,传遍大街小巷,中央电视台想要借着春晚证明自己在与时俱进,变得更摩登和现代。
之后一直不变。
形势在2016年前后发生了转变,春晚开始强调节俭,开始强调不安排低格调的节目,不邀请“有问题”的艺人。
在节目的编排上,一直都有的内涵性也被拔高到了少有的局面。
到了2020年的春晚,我们并没有看到很低调——毕竟河南的山水舞台、大湾区分会场的无人机队都是不小的开销,但是主体性更进一步。
比如说,就算是脍炙人口的歌曲,也需要加以主流化和主题化的改造,才能够登上春晚舞台。
比如,今年的春晚上移植了网上流行的舞曲《野狼Disco》。
这首由艺人董宝石创作的歌曲,被一些评论者形容为“后工业时代”东北流行文化的又一个例子。
颓废的曲调,带着东北腔的粤语歌词,似乎都在向1990年代致敬,又都带有一些玩世不恭的味道。
但是,被搬上春晚的《野狼Disco》,改为了《过年Disco》,请来了陈伟霆和张艺兴两位男神演员,又配了舞队表演,歌词也完全成为了主旋律。
比如原曲里的“在你胸口上比划一个郭富城,左边右边摇摇头”,变成了“在你胸口上比划一个大灯笼,家家户户中国红”;
“在那深夜酒吧,哪管他是真是假”,变成了“一起见我爸妈,感受那家乡文化”。
更不用说“奋发图强几十年,咱的发展真不赖”和“不管在哪里都不能忘记我的中国心,全场动作必须整齐划一”这样的句子,仿佛在内地唱KTV时都会遇到的那首《拒绝黄赌毒》一样,强行把夜店风格和中国梦结合在了一起。
这种改编绝对是今年的新潮。
主流化也意味着内容的单调化和保守化。
在近年来关于春晚的争议中,社会议题的讨论日益变少,早年的春晚还会有一些反映农民工和底层人的节目,现在越来越抽象为家庭矛盾、夫妻矛盾,民间讨论也越来越聚焦于性别刻板印象、地域歧视或长相歧视。
这背后,其实反映的是,在主流价值单调抽象为爱国、敬业、诚实、守信等虚无缥缈的概念,对价值的审查又提升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的时候,作为娱乐和意识形态教育相结合的春晚节目,也就只能变得无味化、抽象化。
2020年春晚上岳云鹏被许多人抨击无聊的关于《小哥哥小姐姐》的相声,大概也是其中一个侧面。
年轻一代的网友并不关心这些歌词的修改和内容的变化,对他们来说这不如偶像们的舞蹈和动作重要。
正如在社交讨论上,大家赞颂着张艺兴的舞技和陈伟霆的颜值。就如同春晚的观看体验一样,春晚的节目也分成了两个世界,一个是偶像粉丝和新兴娱乐产业的世界,大家陶醉于偶像的登场和颜值。
另一个是意识形态内容的世界,无论是什么样的偶像,什么样的表演者,蹦出的台词和节目的形式,都要是正派,且必须是公众艺人、乃至于兼并传统文化的。
最为魔幻的是,这两者似乎可以并行不悖。
也许,这些各种各样的双重体验,都正正是对当下种种时代问题的直观反映。
在实质的内容上,春晚这样曾经更全民化的节目,愈发保守化,乃至在年轻人眼中变得有些中老年化,尽管气势宏大,舞台华美,却让人觉得内涵上像一场大秧歌。
不再兼容各种不同的文化和美学形式,而是全面向一种保守、欢庆、热闹、单一主流的美学靠拢。这和近年来各大报纸的头版、各种官方媒体对突发事件的应对一样。
坊间,各种真真假假的信息已经漫天飞舞,微博上的网民们抱怨父辈完全不听自己的劝告,只相信朋友圈里转发的小道信息,又或是毫不在意。平时熟悉的体制,好像如同春晚内沈腾马丽小品《走过场》一样,变成了两个部分——一个是保守、迟缓而官僚的,它掌控着现实;一个是迅速、灵活而有动员力的,它掌控着互联网。
后者似乎平时能代表主流社会,却在疫情中发现自己影响力有限。
前者本来能动员最大众的人群,去令社会开始警觉、预防疫情的体制,却日益保守、僵化,就算不能说是没有反应,也足以说是行动迟缓、在新年的钟声里,就像春晚舞台上的节目一样,和许多人、许多事活在了两个世界。
这届鼠年春晚,的确带来的反思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