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朝阳门内大街往南到建国门内大街,朝内南小街儿往东到城根儿(东二环),这片地区胡同纵横交错,形成北京内城东南一隅的胡同群。这片胡同里有明清两代储存京官俸米的禄米仓,有“中国古音乐活化石”智化寺,有明代以来开科取士的贡院,还有五四运动火烧的赵家楼。这里不乏赵堂子胡同3号朱启钤故居这样的深宅,也有北总部胡同2号美国洛克菲勒建造的大院。但是更多的,还是那一条条曲折幽深的胡同和胡同里错落有致的平民小院儿。
礼拜寺胡同,就隐藏在这片胡同深处。
上世纪五十年代北京版图上,礼拜寺胡同还叫“礼拜寺街”,但无论如何它算不上一条街,百十米长三米来宽,充其量是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胡同。
1965年,礼拜寺胡同与时俱进,改了一个朝气蓬勃的名字—春松胡同,几十年过去,老街坊们聊起来还是亲切地称它“礼拜寺”。礼拜寺胡同的礼拜寺,早就成为小学,叫礼拜寺小学。后来礼拜寺胡同改名叫春松,小学校也跟着改名叫了春松小学。礼拜寺胡同不知是因为周边住着不少回民才有了礼拜寺,还是因为有了礼拜寺才住了不少回民。武学胡同有个回民是我发小,膀大腰圆,相貌周正,小时候常去他家玩儿。他家正房东山墙小院儿撂着杠铃石锁,墙上戳着棍棒,屋里挂了张照片,兄弟八个光膀子背手穿黑灯笼裤晾着胸大肌和腹八块儿,一看就是“练家子”。以后想起来觉得他家有点像镖局。小雅宝胡同也有家回民,独门独户也哥儿好几个,老家儿是卖爆肚的。他家老三和我小叔是发小,我叫他三叔,而老五和我哥是哥们儿,彼此称兄道弟,我却得叫他五叔。三叔“练拳”,五叔“玩儿跤”,常见五叔在礼拜寺夹道穿着褡裢和一帮半大小子比划。
春松小学黑漆大门,座西朝东,门前两礅石头狮子,狮子后背和头上的卷毛儿被孩子们磨得铮亮。如果不是从后窗户飘出来的读书声,乍一看还真不以为是学校。春松小学前身要追溯到清朝宣统年,是礼拜寺教长创办的清真经汉初等小学堂,以后它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北京穆辉小学”,不知为什么,这么好听的名字没有延用下来。礼拜寺的大殿后殿和配殿都是教室,后殿一部分是老师办公室,还有一个神秘的后门儿,通小雅宝胡同。学校有俩工友,一个姓穆一个姓吴,都是回民,老师、学生以及街坊一律称他们穆大爷和吴大爷。光头的穆大爷和蔼可亲大嗓门爱说话,负责传达室收发和上下课摇铃,吴大爷小背头不声不响管采买做饭,他们同时还负责周边回民生老病死的一些事宜。 礼拜寺胡同和周边胡同一样,少有宽敞的豪宅,多是街门紧闭的独门小院。平时做完家庭作业没事儿,我们在胡同玩儿各种游戏,放风筝是最不擅长却乐此不疲的。所谓风筝就是用报纸糊的“屁帘儿”,我们拉着线疯子是的从南跑到北又从北翻向南,风筝从没上过三米高,也像疯子是的东一头西一头乱撞。胡同有个老太太姓唐,我叫她唐奶奶。我跟我奶奶去过唐奶奶家,我奶奶管唐奶奶叫唐太太。唐奶奶家独门独户,正房正中摆了张八仙桌,桌子两边是太师椅,桌子后面靠墙是个条案,摆着瓶瓶罐罐,墙上挂中堂,两边有对子。我感兴趣的是条案的一个玻璃罩,罩着一只站在树杈上的老鹰。每回去都特好奇,老想摸摸,但兹要往那一凑,唐奶奶还没怎么着呢我奶奶先假装咳嗽。唐奶奶家的一个闺女开出租,是波兰的“华沙”,只要她一回来,胡同的孩子就围着汽车转悠看稀罕。唐奶奶家院里有棵大花椒树,每到开花季节,不知打哪招来的大蝴蝶,我们叫它“花老道”,在花椒树上飞来飞去。花椒树伸出墙外,拉着风筝疯跑的我们一不留神就把风筝刮到树杈上,每到这时唐奶奶就不高兴地嚷嚷着出来,不等她出门我们早已一哄而散。唐奶奶边嚷嚷边用竹竿捅风筝,直到把它捅下来。以后大了想起这事不由发笑,一个大白风筝拖着三条大尾巴在门楼上飘来飘去,换谁谁乐意?
礼拜寺胡同一东一西有两条岔路,东边的是大雅宝胡同西口,一直通城根儿豁子,西边的是异常安静的礼拜寺夹道,五叔和附近半大孩子傍晚时总在那练跤,谁也摔不过五叔。胡同南口有个大孩子是学武术的,练武术的摔不过玩儿跤的,一次被摔倒后就势一扫堂腿,把五叔撂个屁墩儿,五叔很不高兴,边揉屁股边说他不守规矩。后来不守规矩这哥们儿长大当了警察。礼拜寺夹道五户院子,街门闭着,只有尽西头儿把角儿那家乱,是捡破烂的。附近孩子不跟他们玩儿,也有点儿怵他们。捡破烂的串四城儿,认识人多也野。那时捡破烂的有特点,他们用木头钉成三角形架子,一角安一个轴承,形成三角形的车,再在车上固定一个筐,单轮在前双轮在后,双轮之间的木板制作成斜面,他们趴在筐上,俩脚交替蹬着斜面木板,轴承和地面摩擦发出巨响,车跑得飞快。他们人手一个粗铁丝做的双齿耙子,专门在垃圾堆里刨破烂,得心应手。我们叫他们“脚蹬飞火轮,手持二齿钉耙,直奔德昌厚”。“德昌厚”是米市大街大华电影院旁边的食品店,烂瓜果梨桃比较多,捡破烂的常去。每到夜里经常听到胡同“飞火轮”声音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有时单帮儿有时成队,非常震撼。
夹道通往松树院,松树院是胡同名儿,缘于有家院儿里有棵松树。有松树的院子有个不合群儿的孩子,总是干干净净独来独往。“文革”时他家院子没收,搬到附近一个杂院,这时才知道他爸爸是“一贯道”,而且是坛主。那时我还以为他爸是小偷儿呢,后来才明白此“道”非彼“盗”。松树院恰如其名,像个不规则的院子,四个角儿分别是通往不同方向的四条胡同,东北角儿是礼拜寺夹道,西北角儿通小雅宝,东南角儿和西南角儿两条胡同通什方院(盛芳胡同)。东南角儿的胡同叫小井胡同,也是因为有家院里有眼小井,我还专门溜进去看过。小井没井沿儿,平整的石头上凿了个光溜溜的圆窟窿,直径一尺多,口小肚大没水。这家文革时也被撵出“小井儿”搬进什方院胡同一破楼。另一条通什方院的胡同非常复杂,拐来拐去,“一贯道”家被赶出后就搬到这儿的一个杂院。上小学时不知为什么我和什方院胡同几个孩子结了“梁子”,我如果单独从什方院去南小街儿,就走这条弯儿多的路,这样可以避开那帮孩子聚集地。
胡同安静,拉厢卖货和匠人的吆喝声传得很远。南小街儿“二店”(第二副食店)有个“货郎”隔三差五推着货车来胡同卖货,人们叫他“打梆子的”,兹要梆子声响起,大人孩子就出来。货车用玻璃框罩着,中间开一个小门取货,里面有油盐酱醋、各种腐乳咸菜。“打梆子的”是慈眉善目的中年胖子,他一来就招一群孩子屁股后头喊“胖子胖,打麻将,该人钱不还账,气得胖子直尿炕”,胖子转身作追打状,孩子们四散而逃,当然,这是大人不在的时候,大人在谁也不敢。胡同还来剃头的,“唤头”脆生生的,声音由大渐小,颤颤的很好听。磨剪子磨刀的扛着凳子或推独轮车走走停停,呱唧着手里的“响板”。“拉洋片”的也来过,一个个像照相机似的黑匣子整整齐齐码在箱子里,上面写着故事名字,我们叫它“小电影”。孩子们最喜欢围观的是修理搓板、锔锅锔碗、“有钢种锅换底”和焊洋铁壶的。我对神奇的“有钢种锅换底”和焊洋铁壶情有独钟,蹲在旁边百看不厌。
礼拜寺胡同和煦、质朴、宁静,没有丝毫嘈杂的市音,清晨可以听到北京站悠扬的钟声,夏日午间,除去蝉鸣和躲在门洞拍“三角儿”的孩子,整条胡同似乎在沉沉的午睡。傍晚,胡同逐渐热闹起来,杂院的人们饭后陆续出来凉快,大人们在竹椅上摇着蒲扇,孩子们追打玩耍,人们把胡同当作自家院子,随意而闲散。夜色来临,胡同复归沉寂,只有木头电线杆子上昏黄的路灯守候着熟睡的胡同,等待新的一天开始。就这样日复一日,胡同和胡同的人们不慌不忙地过着日子。直到2003年石破天惊,随着浩浩荡荡的拆迁大军涌入,“礼拜寺”也难成一方净土,轰鸣的机器铲去半条胡同,从此结束了它的安宁。
(画:周永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