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李钟琴
《论语》记录了孔子对管仲的三次评价,这三次评价都是针对具体问题而论的,因此各有不同之处。
孔子第一次评价管仲,出现在《论语·八佾(yì)》: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
或曰:“管仲俭乎?”
曰:“管仲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
“然则管仲知礼乎?”
曰:“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diàn),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
这次话题是由孔子引发的。他先是慨叹:“管仲的器量狭小得很啊!”于是有人不理解,以为“器小”指管仲生活节俭、小气,便问孔子:“管仲节俭吗?”孔子回答说:“管仲有三归之家,他手下的人员从不兼差,怎么能说是节俭呢?”那人又问:“那么,管仲懂得礼节么?”孔子说:“国君宫殿门前,立了一个塞门,管仲也立了个塞门;国君设宴招待别的国君,在堂上有放置酒杯的反坫,而管子也有反坫。如果说管仲懂得礼节,那谁不懂礼节呢?”
这里提到的“三归”、“反坫”,即《史记·管晏列传》所谓“管仲富拟于公室,有三归、反坫,齐人不以为侈”。“三归”是什么呢?历来众说纷纭,各种解释有十余种之多。有学者解释为三座府第,有的解释为三个封邑,有的解释为娶了三房老婆,有的解释为三座高台……根据《韩非子·外储说左下》中“使子有三归之家”的语句,解释为三座府第似较合理。“反坫”指大堂的两柱之间用来放置酒器土台。按照周礼,诸侯才能有反坫,管仲是大夫,不应享有这个待遇。
在这段对话中,孔子批评管仲器量狭小、生活奢侈、不知礼节。孔子是个特别重视礼节、坚守等级秩序的人,对违反礼制的人和事特别反感。礼制规定只有国君才有资格观看八佾之舞(一佾为八人,八佾共六十四人),而鲁国大夫季氏在家中观看八佾之舞,孔子听说后气得大骂:“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论语·八佾》)这简直与犯上作乱差不多了。所以,管仲作为一个大夫,却享用国君才有资格享用的“三归”、“反坫”,在孔子看来是不可容忍的。由管仲生活奢侈、不知礼节,进而推论管仲“管仲之器小哉”。这个“器小”,可解释为器量狭小,也可解释为器宇狭小、格局狭小。
司马迁在《管晏列传》中认为,孔子批评管子“器小”,可能是因为管子不能辅佐齐桓公实行“王道”,却仅仅满足于“称霸”。南宋大儒朱熹在《论语集注》中进一步解释说:“器小,言其不知圣贤大学之道,故局量褊浅、规模卑狭,不能正身修德以致主于王道。”意思是管仲格局狭小,不懂圣贤之道,不能通过增强自身修养辅佐齐桓公以德服人。“王道”在春秋战国时期是与“霸道”相对的一个概念,孟子说:“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孟子·公孙丑上》)“王道”是儒家汲汲追求的政治理想,希望通过仁义和礼制以德服人,从而实现天下大同,而不是通过武力使别人屈服的“霸道”。
孔子第二次评价管仲,见于《论语·宪问》:
或问子产。
子曰:“惠人也。”
问子西。
曰:“彼哉彼哉!”
问管仲。
曰:“人也。夺伯氏骈邑三百,饭疏食,没齿无怨言。”
这一次,有人问孔子对三个人的看法。那人先问郑国的大臣子产怎么样?孔子说:“子产是个宽厚仁慈的人。”那人又问郑国的大臣公孙夏(字子西,子产的族兄)怎么样,孔子说:“他呀!他呀!”表示不屑评价。那人又问管仲怎么样,孔子说:“这个人啊!他剥夺了齐国大臣伯氏的三百户封地,使伯氏只能吃糠咽菜,却至死没有怨言。”朱熹《论语集注》解释道:“人也,犹言此人也。伯氏,齐大夫。骈邑,地名。齿,年也。盖桓公夺伯氏之邑以与管仲,伯氏自知己罪,而心服管仲之功,故穷约以终身而无怨言。”朱熹认为是齐桓公剥夺了伯氏的三百封邑,旨在说明此事与管仲无关。而伯氏因为心服管仲的功业,虽穷困潦倒却终身无怨言。但《论语》原文中,问者问的是“管仲这个人怎么样”,孔子的回答自然是针对管仲,并未涉及齐桓公。一个“夺”字,说明管仲剥夺伯氏封地,似乎并不那么名正言顺。
孔子第三次评价管仲,也见于《论语·宪问》:
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
曰:“未仁乎?”
子曰:“桓公九合诸候,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欤)?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
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候,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
此次评价,由孔子的学生子路引发。子路说:“齐桓公杀了他哥哥公子纠,公子纠的师傅召忽因此自杀,但管仲作为公子纠师傅却活着。”接着问道:“管仲是不是不仁义啊?”
孔子回答说:“齐桓公多次主持诸侯间的会盟,却没有通过武力,都是管仲的作用。这就是他的仁义!这就是他的仁义。”
孔子的学生子贡仍不理解,又问:“管仲不是仁义之人吧?齐桓公杀了公子纠,他不但不以身殉主,还去辅相齐桓公。”孔子道:“管仲辅佐桓公,称霸诸侯,匡正天下,人民到今天还受到他的恩惠。假若没有管仲,我们都会披散着头发、向左边开着衣襟,成为野蛮之人了。难道要求他像凡夫俗子那样守着小节,在山沟中自杀而默默无闻吗?”
这一回,孔子对管仲的评价则完全是正面的。子路与子贡问的其实是同一个问题,即管子没有殉主而死,反而做了仇人的臣子,这种行为算是仁义吗?按照礼制,殉主是值得赞美的高尚行为,所以孔子回避了管仲没有殉主这个问题,而是从大处着眼,摆出了管仲的功绩,说明辅佐齐桓公尊王攘夷、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是大节,是最大的仁义。
孔子对管仲的这三次评价,第一次是直言不讳地批评;第二次言辞委婉,意在言外;第三次则是高度评价。怎样理解孔子对管仲的三次不同评价?因为管仲生活奢侈、不知礼节,孔子便骂管仲“器小”,朱熹解释说,这是由于管仲没有辅佐齐桓公“致于王道”。但孔子第三次评价管仲时,却盛赞管仲辅佐齐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 朱熹引杨氏曰:“夫子大管仲之功而小其器。盖非王佐之才,虽能合诸侯、正天下,其器不足称也。”
或许,孔子对管仲的严厉批评,可能发生在孔子年轻时期。此时的孔子年轻气盛,看问题尚不全面,攻其一点,不计其余;第二次评价之时,孔子的性情平和了许多,因此评论人物点到为止,不把话说死;第三次评价之时,孔子大概已届古稀之年,历经种种坎坷,知人论事更加理性、宽容,从而从大处着眼,注重考察历史人物的大节和历史贡献,而不拘泥于小节。毕竟,与管仲的赫赫功业相比,其奢侈、不知礼,仅是小节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