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屏宾:我永远是那个站在塔顶边缘的摄影师

2022-12-23   飞地APP

原标题:李屏宾:我永远是那个站在塔顶边缘的摄影师

“我的人生,简单来说,就是从一部电影到另一部电影,从清晨的微光到黑暗中仍然存在的光。”

光,带我走向远方(节选)李屏宾

前言:光,依然存在

光是所有艺术创作的泉源。光是一直在流动的,就像生命的时光一去不回。光让我们想到时间流转,想到生命易逝。光,只要一点点光,生命就有希望。

我的这一场乘着光影旅行的人生路,不知不觉进入回望的时刻。

一面还在继续往前进行,一面又被某种力量逼着往回看。

前方的路不知还有多长,回望我这过去的四十五年,忽忽有一种“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的情怀在胸口涌动。

二〇一六年,我接任第十八届台北电影节主席,每年夏天必须停留在台北一个多月,于是有了时间和侯孝贤、倪重华等老友们相聚,当入酒三分,往事重提,微醺中拨开尘雾,就坠入了层层叠叠,绉褶从未熨平的往事。

“当大家都坐在飞驰的车上时,只有他一个人跟着车子后面。沿路欣赏着风景慢慢地走。结果走得最远的反而是他。”

小野写的,没想到一晃快四十年。

那年我二十九岁,一九八三年,中影派为电影《竹剑少年》的摄影师。

我生而逢时,正好遇到台湾电影的天空起风并卷动的年代。

而当时在中影,我已当上摄影师,独立拍摄了多部纪录片,之外也拍了两部来台湾拍摄的港片《飞刀,又见飞刀》、《武之湛》,而在中影的编制上我还是摄影助理,《竹剑少年》是中影第一次指派我做摄影师的电影,可见当时中影对技术人员素质的高度要求。

张毅导演筹备《竹剑少年》时找我做摄影师,但中影还是非常不放心,另指派了摄影指导,每一个镜头都要由指导确认后才能拍摄。

片子的场景是在绿岛,我们一边拍摄一边勘景,有天拍摄结束,制片安排搭乘租来的小巴车去灯塔勘景,但各部门需要去的人太多,小巴塞满人载不下了,摄影指导就对着我说:“阿宾,我去就可以了,你下车不用去了。”这时车上的同事都看着我,我心中想:“我是摄影师啊!怎么能叫我不去呢?”心中泛起一阵委屈,也觉得很丢人,摄影师被请下车。我愣了一下想说些什么,事实上又能说些什么呢?

那时也没再多想就跳下车了。

反正绿岛也不大,小巴飞驰而去,扬起的沙尘撒了我一身,小巴渐渐远去,望着这一尘土弥漫濛混不清的小路,未来人生的路会不会也是如此?转头一看,旁边是无尽的沙滩连着碧海蓝天的景色,这个画面太美了,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来!一个人快步往前走,想想摄影指导的安排也是对的,他有他的不得已,总不能让整组人耗在那影响工作。想起小时候,在外和别人打架,母亲总是先向对方道歉,说我的不是。沿途看海听海,天宽地阔,沾了一点脏灰的心情,顿时被洗得干干净净。

后来在拍摄灯塔的塔顶时非常困难,塔内空间很窄,塔顶四周有一小走道,只够一人走动,风呼呼地吹着,感觉随时就会被风带走;有一镜头摄影指导指示我,将摄影机架在灯塔顶端的护栏边缘处,先拍塔内擦灯的演员,再往右快速攀摇,同时镜头推进 (ZOOM IN)到远处海边,聚焦在一群扛着木剑的跑步少年,塔上空间太窄,我只能身悬塔外,拍摄这个镜头身体手臂的动作变换很大,有些高难度,而我一脚跨到塔外面,半个身体悬在空中,实在很难操控摄影机。当年摄影器材非常简易,没有稳定的油压齿轮机头,也没有电动的镜头推拉控制设备,一切都靠摄影师的一双手。我告诉自己,未经历风险磨难,怎么可能成功,没有付出辛劳的收获也不会甜美。何况上山下海、餐风露宿是摄影师的基本职责,若是这样都不行,还谈什么理想未来,就趁早改行吧!

最后,我成功地完成了这一个画面,过了一关,从此信心也跟着提高了,心情从抱怨、不解,转化成感谢摄影指导给我的磨练。

生活中处处都有启示,有一晚上下着小雨,我们在一处山坡地里拍摄,需要在倾斜长满绿苔的岩石上架设摄影机,非常地困难,我试了几次都架不稳,忽然发现岩石上有三个不等距的小洞,勉强可以架设三脚架,没想到大自然所赐予无用之用的小洞,竟在当下起了关键性的作用。

滴水穿石,在坚硬的岩石上要穿凿出三个小洞,需要多长的时间以及多少水滴?而那三个小洞,又刚刚好能够在对的时刻,遇到一个需要它的人?

我当时有一个浪漫的想法,它在这山坡上等了我上百年,我们终于相遇。因我用了它,更确立了它存在的价值,我因它而明白了存在的意义。

那时我一心一意只想把电影拍好,用尽心思和力气也祈求运气。我很明白,万一这电影拍失败了,肯定被打回去继续当助理,最坏的结果就是再等几年,训练好自己,等下一次的机会。回想起来,绿岛那段海天一色的路程,当真既浪漫美丽又满腹辛酸,而即便辛酸,对于大自然的呼唤,我仍然无法视而不见。

那仿佛就是我后来人生的预演,某种命运的伏笔。

从此以后,我就一直是那个爬上灯塔顶端,站在悬崖边缘,迎风而立的冒险者。最初是没选择,后来则是自己放弃了选择。

我的人生剧本一直是一个人,走了很远也很久;中影的十二年,从一个蒙蒙少年应时际会,参与了台湾新电影的初创行列。最早的《竹剑少年》、《单车与我》、《黑皮与白牙》、《策马入林》、《稻草人》、《童年往事》、《恋恋风尘》的十一年只算热身。

接着命运安排我去了香港,从零开始接受现实的挑战与磨练,之后来自异国(域)的邀约接连不断,除了香港,我频频飞到越南、泰国、日本、法国、美国、加拿大、尼泊尔等地工作,甚至走进中国大陆的长江、西藏和可可西里无人区与内蒙古零下四十度的大兴安岭。年复一年飞到不同的地区国家,与不同文化的导演合作,如许鞍华、张艾嘉、田壮壮、王家卫、陈英雄、行定勋、姜文、吉尔布都、是枝裕和、宗萨钦哲仁波切……在世界各大影展中,从不同的人手中接过奖杯,最后回到台北接下台北电影节主席,让当时几乎停办一年的台北电影节如期举办至今,又从李安导演手上接任二〇二二年金马奖执委会主席。

“李屏宾以一个人的力量,影响了台湾电影用光的观念。”摄影前辈、我的老师林鸿钟有一次在接受访问时,说了这句溢美的话。

其实我没有那么大的能力,也没有这么大的理想,我只是在寻找另一种可能的光影,我只是比其他人更早、更大胆地,尝试用不同的光影。在我拍的电影画面里,我只是希望光影能说话、影像能动人、画面能传达如文字的魅力,我依然是那个站在塔顶边缘的摄影师。

这些年我最渴望的事,从来都是回家。

台北的老房子一直都在。我有两个家,一个在洛杉矶,有妻子和儿女;一个在台北,是母亲一直住的地方。这里有恒久不散的母亲的气味,也放着我半生收藏的书画器物,但因为我的工作是电影摄影师,无论哪个家,我也只能来来去去,大部分的时间,我都在不同的电影里,在一个又一个不同城市中漂移,总是让我离家越来越远。

从小我住台北,家在凤山相隔三百多公里,那时对小小的我来看,就是天与地的距离,每年只有寒暑假可以回家。当时没钱买火车票,每次回家都是清晨四点多,天曚亮由木栅走到台北火车站,当晚睡在火车站前的圆喷水池旁,第二天清晨买一张五毛钱的月台票进站,每次都是搭乘早上四点多的慢车去高雄,一路躲藏查票员,晃晃荡荡十几个小时,再转火车去凤山火车站。若是一切顺利,出站后再走一个小时的路回家,你说回家容易吗?服役海军三年,一半时间在外岛,一半时间在海上,在中影的十二年里,有一大半的时间是与母亲和家人住在一起,一半的时间是在外景地,最后两年我结婚有了自己的家;后因工作去了香港,我的家也搬了过去,陌生的城市,听不懂的语言,人生一切重新开始,香港十一年后,为了即将上学的孩子,又一次迁移到更远的洛杉矶,人生面临再一次地从头开始,从这时开始我飞向不同的国家工作。在我内心深处,我是一个时时刻刻都想回家的人,但我一生热爱的电影工作,却是一个让我回不了家的行业,像一个带着我天涯海角去漂泊的情人,收获光影与回忆的同时,也收获孤独与痛苦,不是只有忠孝难两全,人生的任何事情都很难两全。

光阴快逝如流水,四十多年来,我就在两个家与拍摄地之间游牧,随着电影的牧草而漂泊。我在所有找我合作的电影合约中,我都要求往返要经过台北,借此可以探望母亲;我思念家人,工作一结束先看望母亲,然后全力狂奔回我的家,每每与家人相聚一阵子之后,又总会有新的工作召唤,内心老是挣扎去还是不去。事实上也没有选择,纵使想留在温暖的家,最终还是要面对对家的责任,只能继续上路。

我的人生,简单来说,就是从一部电影到另一部电影,从清晨的微光到黑暗中仍然存在的光。

《歧路天堂》工作照。

《今生,缘未了》片场照,摄影师李屏宾与导演吉尔布都。

李屏宾与导演是枝裕和、侯孝贤因为合作结为好友,图为3人走访《恋恋风尘》中矿坑崩塌后,矿工逃出“静安吊桥”一景。(取自金马影展脸书)

来得正是时候的山岚(节选自 第5章 光的停驻 最好的时光)

侯导拍每一部电影前都读很多书,不是随便读,而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地研究,直到建构起庞杂的知识系谱。《刺客聂隐娘》是他年轻时就读过的作品,那是后唐小说《传奇》中一名侠女的故事,也是聂隐娘带领他进入了整个唐朝。

我了解拍武侠片是侯导多年来的宿愿,武打动作也早已在他脑中反复演练。他说的武侠,有如电光石火,只有来去,刹那之间,生死立判。

所以当他说要拍《刺客聂隐娘》时,我便开始发愁。那时剧本还没写出来,而李安已经拍过《卧虎藏龙》,王家卫刚拍完“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的《一代宗师》。珠玉在前,我们要如何超越他们?如果不能,至少也要平起平坐,否则无异于拿一块大石头,往自己脚上砸。这要如何拍呢?武侠片、古装片、动作片、电影电视都拍了千百回了,人物、影像、服装造型能改的也有限,似乎不可能找到新角度。

唐朝也只有一个,虽然每个影片,都有自己建构的唐朝。

无论再怎么困难,一定要找到一个不同的角度,将《刺客聂隐娘》中的唐朝,呈现出一个全新的影像面貌。

《刺客聂隐娘》剧照,下同。

十几年前我为《摄影师》杂志写过一段文字,内容是关于“黑与白”:

中国传统的书法、山水、碑帖,都未脱离这个简素的精髓,知黑守白,黑中见白,小区块的留白,除了表现了层次,暗藏了细节,更挥洒出各派个人的人文风格与地域文化,小小的留白亦是千古精炼下的艺术文化的结晶,是一种美感的呈现,是一种品味的确认,是一种气质的养练,最后达到一种心境的满足。

沉郁、苍莽、深澜都是黑的升华,酣醉淋漓,沉着厚实的黑色,黑重苍郁与清雅洁淡又是一种对比,是反意情景,但是,又都是可并存,且可相互辉映的一种升华,是意境与艺术的无尽情绪。

当我们追随一位心中的大师时,我们首先要明白,不师其迹,而追其心,不能只是模仿,而须见其内涵与思维,体会其精神与分析其质素,活用其方法,领会其真趣,然后融会,创造转化而成属于自己的思维,而养成独特的风格。

我经常阅览一些喜欢的画作,特别喜爱中国水墨画中的黑,与暗藏其中的白与暗与黑的反复层次,当然这些分明的细节层次感,是需要黑的极致,让白来衬托与表现的,黑必须满,白必须重,同时黑越重,白越满,黑满白重,词句简单却词意深长。

中国传统的书法、山水、碑帖,都未脱离这个简素的精髓,知黑守白,黑中见白,小区块的留白,除了表现了层次,暗藏了细节,更挥洒出各派个人的人文风格与地域文化,小小的留白亦是千古精炼下的艺术文化的结晶,是一种美感的呈现,是一种品味的确认,是一种气质的养练,最后达到一种心境的满足。

沉郁、苍莽、深澜都是黑的升华,酣醉淋漓,沉着厚实的黑色,黑重苍郁与清雅洁淡又是一种对比,是反意情景,但是,又都是可并存,且可相互辉映的一种升华,是意境与艺术的无尽情绪。

当我们追随一位心中的大师时,我们首先要明白,不师其迹,而追其心,不能只是模仿,而须见其内涵与思维,体会其精神与分析其质素,活用其方法,领会其真趣,然后融会,创造转化而成属于自己的思维,而养成独特的风格。

我经常阅览一些喜欢的画作,特别喜爱中国水墨画中的黑,与暗藏其中的白与暗与黑的反复层次,当然这些分明的细节层次感,是需要黑的极致,让白来衬托与表现的,黑必须满,白必须重,同时黑越重,白越满,黑满白重,词句简单却词意深长。

我的美学观点、影像概念与电影观,乃是长期从中国的传统书法、水墨画、碑帖,吸收并转化而来。

于是我把李可染、傅抱石的画册给侯导参考,李可染绝对是黑白高手,黑满白重,但没有傅抱石来得野。傅抱石的风格似乎更符合《刺客聂隐娘》,但现实中似乎没有这样的山水,也只能做为一种参考。

最后我总结了我的意见:参考傅抱石,呈现一个苍茫、大气,更野性,也没有修饰的唐朝;用李可染的黑满白重,黑重白满,来呈现故事氛围,来彰显真实。

侯导最后说:“你自己看着处理吧!”这就是最好的回复,我就当作侯导答应了。心中有一个底,才敢大胆去改变色彩。我最忧心的是,拍出一个类电视剧的唐朝。若结果如此,过程再大声喧嚷、陈设再金玉锦绣都无用。电影,最重要的是结果。而侯导与我都有自信,只要给我们足够的时间,任何挑战都可辗压而过。

《刺客聂隐娘》是侯导电影中成本最高者,耗资两亿多台币,与李安的《卧虎藏龙》和王家卫的《一代宗师》比当然还是寒伧,但我们已有能力到日本奈良、京都,还有内蒙古,以及北京的一个片场拍摄,台湾的部分就在宜兰山林以及中影摄影棚内拍摄。

磨剑数十年,终于开拍。

基本上,侯导不管我的镜头,但我会和他沟通。有时我会先抵达拍摄现场,他来的时候,我大都会将镜位都处理好,他看一看,一般都会说:“好,就这样。”有时也会略微思考,问我:“要不要这边看看?”我们的关系像是甜蜜不再、但相互信任的老夫老妻与亲密战友。

在山野拍摄的过程中,挂满玉蜀黍的破旧老屋也进了画面。我爱读历史,此时我对侯导说:“玉蜀黍是明朝嘉靖至万历年间才进入中国的,唐朝还没有。”于是就请现场场务把玉蜀黍拿掉了。这就是看书的好处,不会将错误永远留在画面里,我的工作不仅是设计灯光、确定镜位,也要品管画面中的内容。

有一场戏,导演将舒淇摆藏在张震房间的角落偷看他,对角线只有几米。两人这么近,连呼吸声都听得到,我们的镜头要如何表现出张震就是看不到舒淇呢?

导演觉得不是问题,但问题是画面要如何呈现,同时又能让观众相信。我观察环境后发现,当风吹来,帏幕飘晃,对方确实是有可能看不见的。风呢?我们于是用电风扇吹,也动用人力风扇,却都没有自然风那样的效果,那就等自然风吧。

而每次说要等风,风就来。工作人员都觉得很神奇,其实我只是习惯观察气流变化,加上一点运气。

舒淇要去刺杀将军的那场戏,将军正在和儿子玩,本来没有设计什么,就是父子在说话,但忽然来了一只蝴蝶,那是自然发生的真实场面、一只活生生的蝴蝶,我看到了,就轻轻地告诉旁边的助理“开机”,录音组当然也会收到我们的暗示,也同时开录。

不影响父子追逐蝴蝶和说话,一切都在安静中进行,这样才能拍到那生动的当下,聂隐娘因为父爱而不杀人的理由。如果要放一只假的蝴蝶就会变得很无趣,小孩不是专业演员,也演不出来,其实我们也想不到可以用蝴蝶来表现父爱,只要看孩子的眼神和动作,蝴蝶是真是假自然就有答案了。

而父爱的流露,也像自然吹来的风。

摄影师永远必须专注地观察,掌握当下的情况。前面也谈过,所有美的光影与事物在你面前时,若是你没看见、没发现,那么它就不存在。训练审美、培养的眼力, 这对一个摄影师来说是多么地重要。

而将军府的光是怎么来的呢?若是大灯一打,美术布置的薄纱就会因为曝光过度失去细节,也可能在灯下烧起来,所以偌大的将军府我们只用了几盏冷灯(日光灯),并将它们改成暖色调,再拿一个中型的、日光型的灯打在一个反光板上,反射下来,就成为室内微暗的光源。日景时,一个十二头的钨丝灯从场景外远远打进来,打出阳光的感觉。这样的灯光工作,若换成其他剧组,一般需要十几个人来做,但我们五个人就搞定了。

还有一场戏,张震回后宫和夫人周韵说话,我们搭了一个很简易的景当后宫房间,看起来很一般,但问题是,要怎么把假的拍成像真的呢?我正为此忧心的时候,那天下午,正好有阳光洒进后宫,破坏了原来的光,大部分的摄影师与灯光师都会选择把阳光遮掉,因为阳光的移动和变化很快,不够稳定,也不希望阳光破坏了设计好的光,更担心不知如何控制,而且这不请自来的光,转眼又会消失无痕。

但侯导这场戏只有一个镜头,只要稍微控制拍摄进度,我认为移动的阳光其实是可以掌握与利用的。

所以我跟侯导要求赶快抢拍,但侯导不愿急呼呼地抢快,而今天的阳光眼看也已经来不及了。第二天的天气如昨,我们只打了几个小蜡烛的灯等待,午后时间一到,阳光如约洒落,我气定神闲地拍完这场戏,让搭建的假景看起来宛如真景,而且真的存在阳光里,也让张震的妻子周韵增添了数倍的美感,这就是老天赐给我们的礼物。

我们到京都寺庙拍夜戏时,庙方以安全为由,有些场景不让打灯,当然也不让钉钉子,因为都是古建筑,我自己也非常小心,绝对不能破坏规定。我们只能用蜡烛,烛光亮度不足时,就请工作人员把烛芯做粗一点,或者把几根蜡烛放在一起。

电影工作永远有新的挑战,教人乐此不疲、迷恋不已,颠峰时刻则是差一秒钟,就要被压力吞噬时的灵光乍现。譬如张震用力摔瓷器那场戏,我们不知道他会往哪里摔,问他他也不晓得,乱摔一通。他只有一次机会把瓷器摔完,好在也顺利摔完了。但摔完后,不知为何侯导不喊卡,演员僵在现场,我习惯了,镜头就继续拍,一片静默中,张震转身离去,一旁坐在榻前的周韵突然对四周的下人说:“过来,都整理一下。”过程非常自然,瞬间展现出幕府夫人强大的气场。

侯导深知在一个尴尬的时间点,如果不喊卡,演员会产生弹跳一般的机智反应,预期之外的张力就这样产生了。

观察现场,临机应变,顺势而为,是多年来我们养成的竞争力。

我们在湖北大九湖的山区取景,这里还住着为躲避武则天追杀,而逃难至此的唐玄宗部属后代。

拍舒淇在山顶上和师父告别的那场戏,原先在附近的一个景拍摄,但拍得不理想。接着在拍别的镜头时,我注意到山岚缓缓升上来的过程,就跟侯导商量:“要不要请师父上山顶呢?山岚上来的时候,前后山峦的层次非常像一幅‘水墨山水画’。”

这场戏拍了两个take。第一个take山岚的动态也很好,山头上的师父演员是第一次与侯导合作,开拍后镜头很长还未卡,她开始左右寻找我们,以为我们拍别的去了,镜头NG。

这场戏很长,镜头从山坳处,跟着缓缓上升的山岚,摇往远处矗立的大山,山顶站着微小的白袍道姑,山岚漫布空间,女徒弟跪后告别,表现师徒反目前的情境。我们就是想借助山岚,把这样的情绪说出来。这个镜头的拍摄,除了经验之外,还要有很好的运气,因为每盒底片有使用长度的限制,又是很长的一场戏。何时开机?有没有山岚缓缓上升?底片够不够拍?山岚飘移的方向合适吗……这些都是我们要克服的困难。

第二次拍摄时,一镜到底,非常完美。我想也只有侯导敢这样做,在远远的地方让你去体会,不会跳到近景,远远地看着师徒告别,山岚蔓延淹没画面,看着看着就看出了情绪,有了味道。

拍完后,我跟侯导说:“糟糕了,大家一定会以为这是特效做的。”

会这么开自己玩笑,是因为我们明白,不可能永远有好的光,也不可能永远有来得正是时候的山岚,更不可能永远有好运跟着你。

果不其然,上片后有人问,那个山岚上来的镜头,是特效吗?

透过《刺客聂隐娘》,我们找到了一种诠释唐代的新色彩。掌握到大自然瞬间的幻化与动人心弦的美。最重要的是,我们创造了一个没人看过,但让人相信的唐朝。

我个人感觉,《刺客聂隐娘》与《卧虎藏龙》、《一代宗师》至少打成平手,但意境更胜一筹,文化的底蕴更深厚,伤感也就更加深重,一如被浓雾包覆的山头…… 是的,这可能是当代台湾最后一部底片电影了。

底片啊!底片!你的退场,我的电影人生也从此变色!

你让我深深地难忘与怀念 。

选自《光,带我走向远方》,平安文化,2022.10

|李屏宾,一九五四年生于台湾,第十二届“国家文艺奖”得主,台湾电影摄影师。

题图:李屏宾为电影《不能说的·秘密》掌镜

排版:阿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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