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时星光
夕阳残照魏家天,铜铁二拔碎洛前。
水卷杨花扑赤火,笑看谁跃太极巅。
李唐的发展争正如一日的十二时辰,经历了黑暗到黎明,曾欣欣向荣走向巅峰,又在正午之时,产生阴影,逐步扩大,直至日落西斜…
追本溯源,论及李唐的发迹,总要提及北朝的那些人那些事,而经历了黎明前黑暗时期的唐太祖李虎,奠定了李唐未来一席之地的他,无疑是李唐王朝开端的子时了…
走过了多数唐陵的我,一直遗憾于没能及时走访唐太祖李虎的永康陵,所以便在一个冬日的午后,与友人驱车前往了三原,想要寻迹一个王朝之始,更想追忆一段乱世之终。
从不远处的高地上眺望,李虎的永康陵在田野中有些突兀,因为茂密的松林覆盖了整个冢茔,与周围的景色格格不入。
封土靠东侧的位置被当地人开辟出了一条小道,时不时会有过往的车辆经过,而我们也在不知不觉间驶入了这条道路。
因为前不久陕西下过大雪,所以到达永康陵时仍能见冢前未化干净的雪。
那些白色在冢的边缘形成了天然的分割线,仿佛迈过它便可回溯到那个远去的时代里。
天边的橙色光彩随着时间推移越发绚丽,却也让人不自觉勾起了些伤怀,忆起了一则拓跋魏末期的故事…
初,孝明之时,洛下以两拔相击,谣言曰:"铜拔打铁拔,元家世将末。"好事者以二拔谓拓拔、贺拔,言俱将衰败之兆。
这日落西斜的景色,正如拓跋、贺拔两家即将淡出历史的舞台…
而葬于此处的墓主人曾亲眼见证了那个时代的故事,只是他或许不曾想到,随着他曾经的主人们衰落,随着他走入政治的中心,未来即将属于他的后人们…
到那时,南北的乱世终结,一个中国封建史上最气势磅礴的时代将就此拉开帷幕。
停好了车,我们跑回了封土的近前。
据说李虎最初葬在今甘肃清水县城东约10公里处的鲁家湾村,唐建国后才迁葬至此。
《唐永康陵调查记》中描述:“永康陵陵冢封土为圆锥形,周长约122、高8米。封土及其附近植有松柏、杂树,郁郁葱葱,异常茂盛。封土南为246米即神道,即从石狮至华表南北长205、宽30米。神道东西两侧有石像生两列,有的直立,有的倒仆,多已残损。”
两方文保碑立在冢的东南,碑的背后也介绍了关于墓主人李虎,及其生平。
据碑上记载陵墓长7米,底部周长430米,从规模上看是积土成陵。
碑中对李虎生平的介绍中提到他曾助北周伐东魏有功,这个说法可能不是很严谨。
其一是因为李虎去世于北周建国前,其二则是北齐取代东魏早于北周取代西魏,所以说是帮助西魏攻打东魏(北齐)更合适一些。
冢前原先搭有现代所起的大棚,今已废弃。
晚风中,大棚上的狗尾巴草迎风而动,萋萋满是两魏时期的哀婉之声。
身为西魏八大柱国之一的李虎,出身关陇集团,自称为陇西李氏,他是唐世祖李昞之父,唐高祖李渊的祖父、唐太宗李世民的曾祖父。
据《资治通鉴》中记载,李虎卒于西魏大统十七年(西魏废帝元年),恰是在元宝炬驾崩之后几月…
而后西魏恭帝元年,宇文泰为了缓和胡汉矛盾,以诸将功高者为(鲜卑)三十六国后,次功者为(鲜卑)九十九姓后,所统军人,亦改从其姓。
那时的李虎及其后人根据此政策改为了鲜卑姓氏“大野”,所以李虎也便叫做了大野虎。
(李虎的名字给人很生猛的感觉,但这里我有些疑问,因为从唐书记载来看,赐姓发生在西魏为柱国时期,说明李虎那时候还活着,在生前就叫大野虎。但从魏书的政策时间和资治通鉴记载的卒年看却应是死后才改姓了大野…不知出身六镇的李虎是否早先就已经鲜卑化有了大野之姓,只是在政策下达后进一步使用鲜卑姓氏,后期李世民才会通过重编氏族志来抬高自家身份,这里的出入是否又与他们非陇西李氏之后有所关联呢…)
北周建立后,李虎被追封为北周的唐国公,这也是后来李唐之所以选择“唐”为国号的原因。
北周大定元年,杨坚掌权后以北周静帝的名义下诏“以前赐姓,皆复其旧。”,李姓也随之恢复。
到李渊建立唐朝,李虎又被追尊为景皇帝,庙号太祖,陵曰永康。
这永康之名可能取了永保安康之意,想是在为初建国家的李唐祈福…
在陵前追悼着这位李唐的早年奠基之人,未曾赶上太平盛世的他,也算是为后世带去了太平盛世,只是永康之名看起来并不容易。
唐史百年,又有多少安定的岁月呢?
看过了封土,我们本打算步行前往前方的神道,但走了一小段便觉得这距离可能比预想的长,还是把车开过去为妙。
一转头,我们意识到这条路是截断了封土而成…
估计是我太穿越,从刚才在冢前到这会儿往回走,一共路过了三次村民,虽然他们坐着不同的交通,但都免不了看我们…
阴阳往来的时候,穿着汉服走陵好像总是会吓到人…
果果去启动了车子,我趁着空荡儿赶紧跑去来路上再拍一下不同角度的封土。
在冢的北侧,也有一条踩出来的小道。
我们向南开到双陵路上,因为感觉前面的路不太好开,而且怀疑路北侧应该也有神道的石刻。
所以我们下了车,在路边欣赏了会儿夕阳之景,便钻进了北面的田里。
这片菜已经烂在了地里…
寻找多时无所获,估摸着是这边地表已经看不到石刻,我们才过了马路,去寻找传说中的永康陵天禄。
一路的衰败之景,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之情。
六镇起义以来的风起云涌,变化莫测。
当拓跋贺拔势力渐衰,当高家与宇文家打得热火朝天,当隋文代周平了江南,历史总是在一个人还来不及欢笑之时便转了方向…
那些年,很多人觉得自己会是赢家,可又有谁会想到笑到最后的人是李虎的后人呢?
不知历史是否也有着自己的眷顾,所以才让李虎后人的身上注入了宇文家的血,而后,又让高家和杨家的血脉分别融入其中…
到最后,真的已经搞不清是谁的天下了…
过了马路后,果果已经率先发现了远处的天禄,它藏匿在树林之中,不太容易被发现。
若是天色再晚些,估计很可能与它错过。
回望来路,永康陵的封土几乎淡出了视线。
我沿着田野跑了起来,想尽快在夕阳光辉犹在的时候达到天禄跟前。
荒草铺就的前路已被前人踩出了痕迹…
不知跑了多远,我才留意到道路的右手边和天禄之间形成了一块长方形凹地。
这块凹地将永康陵的两侧神道彻底分开,而天禄就在这个凹地西北方向的位置。
永康陵朱雀门神道原有华表,天禄,石马,石人,蹲狮,我们今日找寻多时,也只见到了这一只天禄,估计除了碑林的,其他很可能早年间被毁或者被埋起来了。
沿着凹地的长方短边,我们终于过到了神道西侧。
赶上夕阳一抹红,眼前的玉米残杆在空旷的野田里幻化成古战场的凄凉之景…
千年的时光消磨掉了永康陵地面曾经的建筑,也让这里的墓主人历经沧桑变迁。
石刻已在眼前,它依依东望,脸颊挂泪,在时光里残了腿脚、尾巴和犄角。
它守着时间的长河,看尽了唐王朝的兴衰变迁…
其实从北朝一路走来,这里的墓主人应是更为从容的老者,对于华丽的唐王朝,他不曾涉足,他的生命中多的是一种悲壮之歌,少的是一番永恒之音…
那歌声洪亮,高唱着六镇起义的涛涛波澜;那歌声低泣,浅吟着河阴之变的血雨腥风;那歌声铿锵,诉说着两魏数战的胜败兴亡…
和那些短暂多变的北朝时光相比,唐的岁月太过于漫长了,漫长到他那代人不曾想过会有无战的岁月,漫长到他那代人无法想象胡汉竟然真的可以融合下去,更漫长到世人都已记不起他们的时代是个什么模样,只记得后世李唐的盛世流光…
上前仔细端详着这只天禄,它的样貌与兴宁陵的天禄类似,粗犷偏长方的身子,简约的雕刻,与后世唐陵的石刻风格完全不同。
它头上的箭羽向西飘荡,它前后腿同样的羽花一阴一阳,它的腹下有卷云似山峦般屹立不倒。
夕阳残照,难以阻止元魏的衰败之象,即使是这里的墓主人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远去…
在石刻前默默哀悼起那个时代的终结…
仍记得北魏的末年,李虎还只是南北朝名将贺拔岳手下的左厢大都督,说起来,也是对贺拔氏忠心耿耿之人。
永熙三年,因侯莫陈悦欲投靠高欢,设宴害死贺拔岳,李虎奔往了荆州,说贺拔岳兄贺拔胜尽快前去收复岳众…
但那位在南北朝时期武力上少有对手的一代名将贺拔胜却并未听取李虎的意见,而他一生中辗转几主,每每错过机遇…为此,他失去了家人,失去了土地,从梁国再归长安时曾经兄弟的基业也早已是他人手心中的玩物…
他一世骁勇之名,终究没有帝王之命,只能俯首称臣,看着家族渐渐退出政治中心…
而在这位将军不以为意之时,身为夏州刺史的宇文泰已经抓准了时机,在赵贵及杜朔周等推举下,不仅收复了岳众,还以起兵攻打侯莫陈悦之声稳定了人心。
李虎闻听宇文泰代岳统众,乃自荆州还赴之。谁知至阌乡,反被高欢别将所获,送往了洛阳。
在洛阳的北魏孝武帝元修在此前就与高欢有隙,方欲谋取关中之地,就看到被送来的李虎。
他见虎甚喜,拜他为卫将军,厚赐之,又使其前往关中,联络宇文泰。
李虎以迎孝武西来之功,被拜为骁骑将军,加仪同三司,其后参与到了东西魏的战斗之中。
西魏大统三年,西魏文帝元宝炬因宇文泰建中兴之业,始命柱国之位。
大统十六年以前,任者凡有八人,称为八大柱国,当时荣华盛贵,少有能与之相比的。
其中以北周文帝宇文泰位总百揆,督中外军,可以说是手握兵权凌驾于了帝王之上,这让北周的取而代之成为必然之势。
而魏广陵王元欣,元氏懿戚,只是从容禁闱而已。
其余六柱国中便有使持节、太尉、柱国大将军、大都督、尚书左仆射、陇右行台、少师、陇西郡开国公李虎。
而李虎的上位也使得李家在多年后有了一次夺取天下的机会,只是那还需要等待很多年了…
乱世群雄并起的年代,新生的势力一波接着一波,推动了历史的车轮向前,很多人没有完成一统,却在这期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尔朱荣如此,高欢如此,高洋如此,宇文泰如此,宇文邕如此,杨坚如此,杨广如此,李虎和他的后人们亦是。
都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但黄昏后的黑暗中也孕育出了新的力量,这力量终会在下一个黎明前绽放。
待到残阳暗淡,黑夜过去,那轮新的太阳必将冉冉升起,照耀后世,就如后世的李唐那般,在历史的天空上闪烁光辉。
凝视着这只残存的石刻,那些北朝的往事已从它的眼眸间闪过,留下太多的疑问与彷徨,永远封存在时光的记忆里。
北朝不可追,唐朝无从忆…
静静陪着天禄看过了夕阳,我们还想再试试能不能找到其他石刻的影子,于是便再启程绕回到东侧的高地上,希望能在同样的位置找到另一只残损的天禄。
野生的酸枣在这片荒地里长得疯狂,隔着凹地再望那石刻的时候,感觉它就像是魔法森林中的怪物一般,正在夕阳西下之时,外出觅食。
不见天禄的踪迹,我们又继续向北,上下着田野,寻找起石柱…
可惜依旧无果。
上了更高的一处田,视野豁然开朗,但也让我们更加失望。
茫茫野田里,哪里还有永康陵的神道痕迹?哪里还有北朝初唐留下的痕迹呢…
询问了朋友后得知这里确实只剩下一只天禄。
隔着眼前的荒草,顿感那天禄的孤单寂寞。
哀哀荒草,唱着北朝的挽歌。
那些曾经在北朝时叱咤风云的英雄们,现今都已入了黄土,除了李虎这支外,其他的怕是连后人都在政权的更迭中所剩寥寥…
晚风袭来,哀意无绝。
从高处的田地一路折返,随手采摘着路边的酸枣…
它们妖娆的形态再次被我幻想成了残破战场之景。
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尸丧狭谷中,白骨无人收…
北朝的民歌,总是用最直白简短的语言,戳痛人的心…
一时间太过投入,不想被“战场”的酸枣给偷袭了…
穿着裙子的我,自己解开一角又被挂了另一角…
还好有果果在…
天色渐晚,我们也与永康陵做了别。
回首处,北朝之色渐淡,大唐之气渐浓…
另,附上碑林的永康陵石人与石狮子。
这石人的冠帽偏北朝风格,宽袖长袍,着靴,双手持剑身前,是武官样貌。
狮子巨头阔口,突目露齿,向后蹲坐,昂首威严,毛发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