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恩令下发后,各地的王爷们虽然元气大伤,但他们毕竟在地方上盘踞多年,不少人与地方豪强或多或少有些利益关系。这些豪强的能量可不一般,他们本就横行一方,本身实力已不亚于一方诸侯,若再与诸侯联手,便会形成控制地方政治甚至威胁中央的存在。
主父偃在世时给刘彻出了个主意:那些地方豪强在本地能量不小,将来绝对是一个隐患。臣认为,不如将他们迁到茂陵,这样一来充实了关中的人口,二来,他们离开了自己的地盘,便不能再与地方诸侯勾结,天下必然安定祥和,何乐而不为?
茂陵,是刘彻为自己建的陵墓。刘彻十六岁登基,第二年就开始为自己修建陵墓。关于茂陵的选址,有这么一种说法。有一次,刘彻外出打猎,路过茂陵时,发现了一只长得非常像麒麟的动物,还有一棵长生果树。刘彻由此认定这里是一块风水宝地,于是下诏每年将全国三分之一赋税用于修建陵墓。因此地为茂乡,故称“茂陵”。
汉朝的皇帝们有一个传统,即位以后就开始修建自己的陵墓,并在陵园旁划地,迁徙一批居民到陵墓附近。
刘彻采纳了主父偃的建议。不久之后,他命人拟定了迁徙名单,下令全国资产在三百万以上的富豪都要迁到茂陵聚居。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这是刘彻上台后,第一次在全国范围内搞的除恶行动。
这则行政令在全国引发了不小的风波。要知道,资产在三百万以上的富豪,在自己的地盘上深耕多年,或多或少都有些关系。离开自己的地盘,那就意味着重新开始,谁都不愿意去。不少人开始频繁与政府官员接触,想将自己的名字从名单上划掉。
可问题在于,这是皇帝亲自签发的行政令,各级地方官只能执行,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谁要是有异议,朝廷分分钟把你打倒。
然而,就在这种高压之下,还是有人把关系托到了中央。
这天上朝时,大将军卫青找到刘彻,向他求个人情:河南人郭解家贫,不够标准,可不可以不迁?
刘彻有些讶异:一个普通百姓竟然要大将军亲自为他求情,看来这人能量不小啊,此人非迁不可!
那么问题来了:郭解是谁? 如果用一个字来形容他,那就是:侠!有一种独特的生命美学,断剑残阳,深藏功名,令人遐想神往,这就是侠。在中国历史上,侠是一种很独特的存在,他们来自各个阶层,各操生业,不是以亲缘、地缘为基础的,也不是以经济利益作为结交理由的。他们仅仅是基于共同的理想,彼此吸引,投入情感,又靠着侠义精神维持的一群人。他们的影响遍布社会各个阶层,《史记》和《汉书》中,有游侠、豪侠、节侠、气侠、轻侠、伉侠等。
史学家吕思勉说,好文为游士,尚武为游侠。
但其实,尚武只能说明游侠崇尚武力,不代表他们一定会武功。司马迁在《史记》中一再强调,游侠只是一种行为模式,与武艺高低没有关系。他说:这些游侠,虽然行事不符合国家的法律,但是他们言必行,行必果,舍身解救困厄,然后隐姓埋名,不肯夸耀自己的能力和品德。
侠兴起于战国,思想上多少受墨家学派的影响,贯穿千年,几经变迁,传承不绝。墨派人物为了推行其主张,皆能赴汤蹈火,不避艰危,故有“墨侠”之称。从某一种意义上讲,侠跟儒家所说的君子几乎没什么差别,只不过一个从文,一个从武。
不过,在统治者眼里,侠是法律和规则的破坏者,是难以控制的流民,对这些行走江湖的侠客,朝廷自然没有好脸色。韩非子在《五蠹》中曾经说过: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可见,侠义之士往往不为官方所容。
最著名的当属荆轲刺秦王,燕太子丹想找人刺杀秦王,慕名找到了田光,田光又推荐了荆轲。虽然荆轲刺秦失败,却震动天下,后世的帝王们无不以此为戒。
不过,侠在民间有着深厚的群众基础和号召力,他们锄强扶弱,贵不傲贱,舍生取义,自我牺牲。在法律的光芒照不到的地方,侠是公平和正义的化身。
郭解就是这样一位侠客。
他是河南轵城人。轵地这个地方不同凡响,春秋时期曾出现过一个赫赫有名的刺客聂政,可见侠义之风历史悠久。
轵城是个民风剽悍、好勇尚武的地方。郭解的外婆是著名神婆许负,成名已久;父亲是混黑道的,这样的人在官府眼里无疑是个影响稳定的“刺头”。果然,汉文帝时,郭解的父亲被地方官以涉黑为由给处决了。
郭解个头不高,自小就受到父亲的熏陶,好勇斗狠。他为人精悍,从不饮酒,别看个子小,但内心残忍,一言不合,拔刀相向,能动手的尽量不吵吵,喜欢用刀子解决问题。
年轻的时候,郭解是个狠角色,杀过人,在红色通缉令中经常排前三。至于窝藏要犯、打家劫舍、私铸钱币等作奸犯科之事,更是家常便饭。有时候手头紧了,还干一些盗墓的勾当。
虽然干了不少作奸犯科的事,但郭解还有另一面。他为人仗义,朋友有难,他慷慨相助,出钱出力,绝无二话。为朋友复仇,他甚至不惜以命相搏;在熙熙攘攘的闹市中,他敢于挥刃直取仇人首级,是那种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闯九州的血性汉子。在地方上,郭解的话比官府管用,而且他还能操控官府,替人免除劳役。
按理说,郭解干了这么多坏事,早够得上砍脑袋之罪了,可为何官府一直没抓他?
主要有这么两点。一是郭解是个人精,做事滴水不漏,警惕性极强,一看风声紧了,立马就撤,绝不当出头鸟;二是运气实在好到爆棚,每一次进局子,总能恰好赶上大赦,所以屡次逃过了法律的惩处。
就这样,郭解的声望一天天上升,成了名副其实的黑道大哥,甚至到后来连皇帝对他都有所耳闻。慕名而来的死忠粉越来越多,都以能和郭解交朋友为荣。
郭解就这样有惊无险地在道上混了几十年。
洗白是每个黑道人物的最终归途,郭解也不例外。随着年纪渐长,郭解的性子也变得沉稳和善了许多,不像年轻时那么血气方刚、有仇必报。他开始帮助别人,仗义疏财,做一些公益活动。
有一次,他姐姐的儿子仗势欺人,跟人喝酒,结果人家酒量不行,喝不了,这个外甥仗着自己有个黑社会老大舅舅,逼人喝,结果人家急眼了,拔刀把这个外甥给捅死了。
对方杀完人后就跑了,姐姐找到郭解,意思就是你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现在人家把你外甥杀了,你看着办吧!把儿子的尸体往路上一扔,不管了。
郭解于是暗中打听凶手的下落。结果凶手听说郭解在找他,害怕了,主动回来向郭解认罪,说你外甥非逼我喝酒,我被逼无奈才杀了人。
郭解了解了情况后,才明白是自己的外甥有错在先,对凶手说,你杀他没有错,是我家孩子仗势欺人、无理取闹,换作我也会如此。你走吧!江湖有江湖的规矩,郭解不会为了私心破坏规矩。
这事儿传开后,郭解再次名噪天下,仰慕、追随他的人多如过江之鲫。
郭解每次出门,人们总是报以敬畏的眼神,远远地看着,不敢上前。一次郭解出门,途中遇到一个袒胸露怀、坐姿不端的人很轻蔑地看着他,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随行的小弟很生气,想上前给他一刀,却被郭解劝阻了。郭解对小弟说:我在家乡都得不到尊重,那一定是我修养不够,与他人无关,不要为难他人。
不仅如此,郭解事后还打听那人家事,暗中叮嘱私交不错的小吏,免了来年的杂役赋税。那人知道真相后,亲自上门磕头谢罪。此事一传开,郭解在人们心中的地位更加神化。洛阳有一对仇家,积怨很深,当地的名士和豪杰有很多人从中调解,都没有成功。有人找到了郭解,想请他居中协调一下。按理说,洛阳不是郭解的地盘,你一外人去调解当地的纠纷,算个什么事儿?
不明真相的人还会以为是你想扩张自己的地盘呢。不料,郭解听完后,没有任何犹豫,当夜就前往洛阳,面见两家人。听闻轵地的郭大侠来了,两家人赶紧出面迎接。郭解说,你俩这事儿我已经听说了,本来就不复杂,我给你们提供一个解决方案,你们给我个面子,这事儿就这么着吧。
大名鼎鼎的郭解都出面了,这面子必须给。在郭解的协调下,两家人握手言和,化解了这场矛盾。
临走前,郭解对两家人说:我听说,我来之前已经有人帮你们调解,不过没有成功。我来了,你们看在我的面子上,接受了调解,但这样做,岂不是让我这个外乡人夺了洛阳名士豪杰的威名吗?
这样吧,我今晚就回去,你们只当我没来过。等我走后,若有人来调解,你们正式和解,这人情就送给他吧。
两家人一看,果然不愧是郭大侠啊,做好事不留名,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这胸襟,这气魄,江湖上绝对找不到第二人!
这事儿被人传开后,郭解的人气再一次爆棚,一时间拥趸无数。
唐朝时,文坛大咖李白为了结识职场达人韩朝宗,曾写下过“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的诗句。这些人对郭解的倾慕之情,也不过如此。
从当初心狠手辣的黑道大哥,到如今宽厚待人的大侠,郭解完成了身份的转变。
在当时,百姓有了争讼、纠纷、仇怨,县令都断不了的事,只要郭解出面调停,无不迎刃而解,化干戈为玉帛。寻常人要是遇到了难处,只要求到郭解的门上,他无不尽心尽力,尽量办好。实在办不到的,他也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对方满意。
《史记》记载,由于郭解在民间名气极大,前来投靠他的人在郭家门前排起了长队,等候的马车几乎都排到了大街上。一些犯了事儿的人,只要郭解出面庇护,地方官也只能干瞪眼,徒唤奈何。
郭解强大的气场和无与伦比的号召力,引起了官府的警惕和担忧。刚好皇帝要修建茂陵,迁一批地方豪强过去,地方官乘机将郭解的名字也报了上去。至于郭解有没有三百万家财,这不重要。
得知消息后,郭解第一时间找人疏通关系,最后一直找上了大将军卫青。从这里也不难看出,郭解的人脉关系确实了得。
不过很可惜,刘彻并不打算放过这个在地方上有着广泛号召力和组织力的大侠。皇帝英明神武,总与常人不一样,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地方。一名蝼蚁草民,居然能让大将军为他说情,郭解这个人哪有那么简单?
郭解一家最终还是没有逃脱被搬家的命运。
临行前,轵城的大户们为给郭解摆酒送行,大伙儿随便就凑了一千多万钱赠给郭解,这个数额远远超过了迁豪令的三百万。一个江湖大哥能有这么大的威望,既是郭解的幸运,同时也注定了他后来的悲剧。
郭解家被迫迁徙了,可他留下来的众多小弟却愤愤不平,这些人一直在寻找机会,想为大哥讨个说法。
就在郭解离开后不久,家里又出了一件命案。郭解的侄子打探到,当初力主迁徙郭家的是县里一名杨姓官员,一怒之下杀了姓杨的,还割下了他的头。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官员家属来到长安准备上书告状,不想郭家人又追了过来,把告状的人杀死在长安城。
堂堂天子脚下,竟然发生了这种恶性刺杀事件,这让皇帝的面子往哪儿搁?一个游侠竟有如此能量,如此嚣张,这还了得?
尽管这一切都不是郭解授意,甚至不知情,但郭解真能把自己择干净吗?不可能的。
刘彻立即下令,缉拿郭解叔侄。幸好早有人通风报信,郭解只得踏上了亡命天涯的路途。逃亡的日子苦不堪言,好在郭解名声在外,每到一地,只要报上姓名,就有仰慕他的人提供免费食宿,为他寻觅避难之所。有一次,郭解走到临晋关,临晋官员籍少公没听过郭解,郭解报出假名,出了关。办案人员一路追到临晋,得知郭解已经出关,责备籍少公。籍少公承受不了,自杀身亡。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郭解颠沛流离、东躲西藏的日子并没有过太久,办案人员还是循着蛛丝马迹抓住了他。
一代豪强郭解终于归案,锒铛入狱。
然而,办案人员审了很久,却一直无法给郭解定罪,因为郭解年轻时背负的那些命案,大多发生在朝廷大赦之前。等郭解奋斗成一代大佬之后,他杀人便不再亲自动手,很多案子也牵扯不到他身上。
案子到了这里,似乎审不下去了。就在办案人员一筹莫展之际,一个猪队友的出现,让案子有了转机。
有一天,县衙里召开郭解的案情分析会,本地的一些大佬们纷纷给郭解说好话,说他为人侠义,好打抱不平,是个好人哪!不料,会场上坐着一个耿直的儒生,他见大伙儿都为郭解开脱,当场就拍了桌子:郭解为非作歹触犯国法,何谓贤?这话让在场的人都很尴尬。
郭解的一个小弟也是个暴脾气,为了报复这个儒生,找了个机会将其杀死,还割掉了儒生的舌头。这下子,郭解又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郭解的内心估计也是崩溃的,真是猪队友啊!郭解再次受审,无奈他的确不知道凶手是谁。办案人员只能如实上报皇帝,说郭解无罪。
刘彻眯起了眼睛:真的无罪吗?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站了出来,作了一番总结性发言,直接宣判了郭解的死刑。 这个人,就是御史大夫公孙弘。他对刘彻说:郭解不过是一介布衣,却任侠妄为,玩弄权谋之术,为一点小事就伤人性命。这次的杀人事件他虽不知情,性质却比他亲自杀人更为严重,影响也更为恶劣,应该以大逆不道之罪论处!
作为朝堂上的三把手,公孙弘的意见很有代表性。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刘彻作为帝国皇帝,自然不会容忍侠客阶层的存在。
很快,郭解的判决结果下来了:死刑,灭族!名动江湖的大侠郭解最终落得个满门抄斩的悲催下场。郭解的死亡,代表了游侠的式微。自此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只有歌颂游侠的诗篇,却不曾出现真正的游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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