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年,时任北洋政府地质调查所地质矿产陈列馆馆长的约翰·贡纳·安特生(Johan Gunnar Andersson)对河南渑池县的仰韶村进行了发掘并定名为仰韶文化。这次发掘意味着中国现代考古的开端。百年来仰韶文化也始终和中国现代考古深度绑定。
安特生也为我们留下了一个被讨论了超过半个世纪的命题——中华文明西来说。
安特生,拍摄于1904年。图源:网络
作为著名的地质学家,安特生先后担任过瑞典地质研究所所长和第11届国际地质学大会秘书长,对寻找铁矿尤其擅长。
当时无论是战争武器还是铁路建设,对铁矿需求都很大,北洋政府看中安特生在铁矿方面的专业知识以及其世界性的声望,聘请他来中国帮助寻找铁矿。
发现仰韶
1916年袁世凯去世,北洋政府陷入混乱,铁矿的勘探工作停滞,安特生开始将精力转向为瑞典的博物馆寻找化石。
1917年春,安特生在火车上偶遇了一位瑞典女传教士玛利亚,玛利亚告诉安特生一些河南当地化石的信息,1918年底,玛利亚带安特生在新安县(今洛阳新安县)寻各地找化石。
玛利亚·彼得松
1920年,通过玛利亚提供的消息,安特生派助手刘长山前往新安县隔壁的渑池县进行采集。附近老乡听说有人收购石器便蜂拥而至——那年旱灾,手里那些平时干活捡到的石头能卖点钱一家人没准就能活下去。
仅仅三天,刘长山便收集到了600多件石器和一些陶器残片。他将这些东西带回北京,这些手工打磨的石器立即引起了安特生的注意——他认为这个黄河边上的村庄可能有一个未知的石器时代的文化遗存。
要知道在此之前中国一直被认为没有石器时代。
这一发现使得安特生十分兴奋,于是1921年4月,他第一次来到仰韶村考察。
渑池县,安特生拍摄。图源:瑞典东方博物馆
安特生带着人每天观测、拍照,收集购买石器、陶片等,所得颇丰。这使得他更加确信此处是一个新石器时代遗存。
回到北京后,安特生下定决心要进行发掘,但他并不具备考古知识,接下来的三个月他一边疏通关系申请许可,一边学习考古知识。
1921年10-12月,安特生和地质所的年轻同事们以及来自各国的专家们组成了一个多国背景的发掘团队。在渑池县仰韶村进行了一个多月的发掘,陆续出土了大量的陶器、石器和少量的骨器、蚌器等。
发掘现场,其中一人为安特生的助手刘长山。图源:瑞典东方博物馆
回到北京后,安特生马上组织专家学者们对出土文物进行讨论,经过一年的时间,专家组最终一致认同安特生最初的判断——这是一个新时期时代文化遗存。
安特生将其命名为仰韶文化。这是中国考古史上第一个被命名的文化类型。
中国考古学之父李济称这次发掘是“一划时代的科学成果”,“标志着田野考古在欧亚大陆上最古老的国家之一中国开始了”。
仰韶文化西来说
安特生用地名命名文化类型的做法,开探沟的发掘方式,地层概念的引入,以及类型学比较等。都为中国现代田野考古开了先河。
他提出的仰韶文化西来说,成为了此后半个世纪中国最重要的讨论之一。
但我们必须要知道,安特生提出这个假说是十分谨慎的,他根据仰韶出土的彩陶与今天土库曼斯坦的安诺彩陶和乌克兰,罗马尼亚的波利特利彩陶相对比,认为中国的彩陶可能从西亚传过来。
仰韶文化和西亚彩陶的比较
为了求证这个观点,1923-24年,安特生率队在甘肃,青海地区进行考古发掘,发现了齐家坪,马家窑,寺洼湾,沙井等一系列重要遗址。
当时安特生对于地层的理解还比较原始,统一以20厘米为一层,但实际上地层并不会那么准确平均,举例如下图。
地层演示图,H代表灰坑(垃圾堆),M代表墓葬,纯数字代表不同时期的地层
地层由上至下年代分别从近到远,可见红框范围内4,5层有部分重合。按照安特生的划分方法,在这一层中4号底部的器物就会被统一划分到5号去。这样年代晚的东西便会被归入年代早的时期去,产生混淆。
安特生在查看地层,1921年仰韶村。图源:瑞典东方博物馆
这个错误很严重。它使得安特生忽略了黑陶比红陶年代更晚的可能性,认为仰韶出土的彩陶和黑陶是同一时期的产物,彩陶来自西亚,黑陶则来自本地。
仰韶村和甘肃马家窑的彩陶和西亚很像,所以马家窑和仰韶文化应该是同时期的。
无论器型和彩绘都更加简陋的齐家文化也应该早于仰韶文化,晚于西亚彩陶文化,这样就形成了一条彩陶从新疆进入甘肃青海,再沿黄河直下到达河南和仰韶本地的黑陶共存的传播路线。
黑陶片,仰韶村出土。图源:瑞典东方博物馆
中华文明被西来了。
今天我们当然知道西来说并不成立,但到底是真正被推翻了,还是我们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文明从西而来?
咱们来讲证据。有几个关键点:
第一,龙山文化是否和仰韶文化同时期?
第二,马家窑文化是否和仰韶文化同时期?
第三,西亚陶器的年代是否比仰韶文化和马家窑文化早?
第四,齐家文化是否比仰韶文化早?
人头器盖,马家窑文化半山类型,安特生购于甘肃
1928年,著名考古学家吴金鼎发现了龙山文化,确定龙山文化晚于仰韶文化,而且龙山也有着自己的传承关系,和仰韶村的彩陶也没有特别直接的继承关系。
现在我们知道马家窑和西亚遗址的彩陶高度相似。马家窑的绝对年代上限大概在5300年左右,无论西亚彩陶的年代不可能相差太远。无论怎么算都比仰韶村要晚得多。马家窑文化后来也被证实属于仰韶文化晚期分裂后的一种地方类型。
仰韶彩陶 图源:瑞典东方博物馆
1945年,考古界泰斗夏鼐先生在青海一座齐家文化墓葬之中发现了被打碎后放在墓主人之上的仰韶文化碎片。举个例子,明朝的墓里怎么可能有清朝的瓷器呢?并且夏鼐指出齐家文化不但比仰韶文化晚,也比马家窑文化晚。其文化来源也不同,它们并不是继承关系。
20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我国又陆续发现了早于仰韶的秦安大地湾一期遗址(上限8000年前),仰韶早期的宝鸡北首岭遗址和半坡遗址(7000年前),加上仰韶村(6000年前),马家窑文化(5300年前),龙山文化(5000年前),齐家文化(4000年前)。整个彩陶从无到有再到无的发展脉络全都在中国国土范围之内。
四人中左二为安特生1921年在仰韶村。图源:瑞典东方博物馆
超过半个世纪的考古发现,完整的证据链。仰韶文化西来说再也站不住脚。
彩陶在发展过程中受到西亚的影响是十分有可能甚至不可避免的,但跨越几千公里和上千年产生的相似性如果一定非说他们有直接联系,显然站不住脚。
彩陶文化可以是西渐,但不能说西来。什么叫西来?假设今天谷歌搜索不能用了,很多国家的互联网就得瘫痪,这就叫西来。我们借鉴了谷歌的模式,但是发展出自己的东西,这叫西渐。
彩陶器盖,安特生1943年前购于巴黎。瑞典东方博物馆
作为西来说体系的构建者,当时几乎所有的仰韶文化遗址都为安特生所发现。他本可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想说什么就是什么。但安特生的伟大之处在于他并没有仰仗自己的发现实行文化霸权——在仰韶文化被发现以后的二十年中,他一直在修正自己的观点:
1924年,安特生提出“中国史前文化新疆起源说”;
1932年,他意识到中国彩陶在质量上高于西方,所以开始对“仰韶文化西来说”产生了怀疑;
1943年,他自己也不再相信西来说,认为仰韶彩陶跟近东无关,但来源不明。
随着1945年夏鼐先生对齐家文化的发掘,西来说基本被打破。然而真正真正毫无争议地推翻西来说,起码要到20世纪80年代。
仰韶村收集的石斧,1921年。瑞典东方博物馆
结尾
之所以说1921年对仰韶村的发掘时中国现代考古的开始,是因为这是第一次得到官方批准,用较为科学的方法开展的考古活动。
发掘的费用全部由瑞典承担,并因此在斯德哥尔摩建立了至今负有盛名的东方博物馆,所有出土遗物两国一国一半。
安特生没有食言,1926年他离开中国回到瑞典进行整理工作,从1927年到1932年间,一共7次返回来自仰韶的文物。这点他比自己的同胞斯坦因要强得多。
仰韶陶片,上面的S表示留在斯德哥尔摩,YS表示仰韶村。图源:东方博物馆
然而这些被返回中国的文物从1936年安特生在南京最后一次见到它们后从此下落不明。安特生直至去世都未再听到关于这批文物的消息。
将近70年后的2004年,完成改造的中国地质博物馆在清点标本时重新发现了部分标本。
中国地质博物馆的前身,正是当年安特生担任馆长的农商部地质调查所陈列馆。
安特生作为那个时代对中国相当友好的考古学家,为我们留下了极其珍贵的遗产。但是由于种种原因,今天关于他对仰韶文化的发现,以及他所提出的西来说总是有人不去探究背后的真相上来就扣帽子,越传越偏,好像他和其他探险者一样都以考古为名行强盗之事,似乎西来说的提出是他刻意为了贬低中国显示西方优越感而为之。
安特生树立了一个标杆,无论你是追赶还是批判他,都要努力往前走,找到更多的证据才能办到。中国一代代考古人正是在各种各样的追赶中,走出了自己的路,也走出了我们的文化自信。
如果不是北洋政府内乱,安特生大概也不会成为考古学家。
如果没有遇到玛利亚,安特生可能就没法发现仰韶村。
今天仰韶的陶片经济价值也不高,但安特生挖出的陶片却开启了一个时代。
百年过去,我们也应该还安特生博士一个更加公正的评价。
他被称为仰韶文化之父,是当之无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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