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皆可以为尧舜

2019-12-30   知识圈app

王阳明是一位在世时就被当作圣贤的传奇人物。他倡导“知行合一”,说“人须在事上磨,方立得住”(《传习录》),而其本人也是这一理念的践行者。

他一生事功赫赫,发扬心学,桃李遍天下,但他其实没有正式写过书。在他去世后,学生们编纂了一部语录与书信合集《传习录》,这部书最集中体现了阳明哲学思想。

《传习录注疏》

作者:王阳明撰,邓艾民注

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5年

《传习录》中记载了一段非常经典的“岩中花树”论。

王阳明和朋友去郊游,看到一株花树开得正盛。朋友问,花树在这山中自开自落,和我的心有什么关系?王阳明回道: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总有人说阳明心学是唯心主义,但世界本原并不是中国古代思想家热衷讨论的问题。就如王阳明这句话,强调的是“人”的看与未看,其实是答非所问了。

看与未看之间,心境与世界共同变化。但我们真的可以简单地用那些现代哲学流派的标准,来评价阳明心学吗?


01.

宋学的遗留问题


理解阳明心学,首先要了解王阳明面对的哲学论题。明代儒学是承接两宋而来的,它既继承了上个时代的丰厚成果,也继承了那些未解的难题。

宋学是继汉学后千余年,儒学的再一次突破。宋代思想家们一改汉学“我注六经”的繁琐训诂,奉持着“六经注我”的精神阐释义理,结合释道思想,形成了理学流派。

儒家的终极理想是做圣人,而理学的“圣人之道”是涤除私欲,复归大我,达到一种纯理性的境界。至于如何做到,就是理学家们热烈讨论的问题了。

程颐与程颢是北宋理学的集大成者,他们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归结为一句口诀:“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二程遗书》)一方面要敬,就是追求心无所系的空灵心境,另一方面要知,就是要学习世间各种道理。

明末清初思想家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总结得更为精练:“敬、义夹持,明、诚两进”。敬、诚是涵养方面的修习,明、义是道理方面的追求,二者缺一不可。

但二程始终没有交代,每个方向各下多少工夫,有没有什么优先顺序。因此进入南宋后,分歧就出现了。

朱熹讲“格物致知”,把探求事物的道理放在了更为重要的地位,而陆九渊强调心灵的明悟,侧重敬、诚这一方面。鹅湖之会上陆九渊向朱熹发难:“尧舜之前有何书可读?”这就有点诡辩的意思了。朱熹接不上来,不欢而去。

二程之后,从南宋到明朝,关于明、诚的分化愈演愈烈,乃至狭义的理学,即程朱一脉,已将陆九渊心学排除在外。

朱熹画像,[明] 郭诩《文公先生像》

在分歧还未解决的同时,程朱理学已在南宋后期被立为正统,影响力自然盖过了陆九渊心学。想要科举进仕的学子们,都必须学习《四书章句集注》,按照朱熹的教诲去博览群书,明析道理。

关于知行关系,朱熹的观点是“论先后,知为先;论轻重,行为重”,但在实践中,太多人囿于较轻的求知阶段,忽视了对儒家理念的践行。

思想的分野到了王阳明时代,已成为巨大沟壑,而衍生出的时代问题,也亟待解决。


02.

做天下第一等事


钱穆在《阳明学述要》的序言中说道:

“大凡一家学术的地位和价值,全恃其在当时学术界上,能不能提几许有力量的问题,或者与以解答。”

王阳明生在需要解答问题的时代,也做了解答问题的人。

但面对滚滚而来的时代洪流,王阳明的人生轨迹,却是不疾不徐铺展开来的。

王阳明从小就有着很高的志向,要做“天下第一等事”,做儒家圣贤。

他遵循正统的理学路子,准备要格尽天下之物,然后就有了广为流传的“格竹失败”的故事。王阳明对着竹子格了七天,过劳成疾,遂觉得这条路行不通,做圣人太难,转而去学辞句兵法,追求建功立业。那年他才21岁。

“龙场悟道”前的人生,王阳明自称经历了“五溺”:一溺任侠,二溺骑射,三溺辞章,四溺神仙,五溺佛氏。神仙和佛氏就是道教和禅宗。他兴趣转变迅速,但每个阶段都很投入,他在后来平定宸濠之乱中立下赫赫战功,诗词文章也写得十分漂亮,人生可谓丰富多彩。

王阳明平宸濠之乱后,依循古代勒石纪功的传统,亲笔撰写了这篇纪功碑文。碑文共136字,位于江西庐山。Zhangzhugang

37岁龙场悟道是王阳明一生最重要的转折点。

他虽然早慧,但28岁才科举进第,没做几年官又告病归乡,直到33岁重新入仕。王阳明怀中一颗经世之心,但两年后就因仗义执言,得罪了权贵,被贬到龙场驿。

龙场驿地处贵州。明朝时的贵州是蛮荒之地,条件艰苦,不仅与当地民族语言不通,王阳明还要时刻担心政敌会派人来伤害他。在这种境况下,曾经的五溺都忘却了,唯念生死一事。

理学家要求的心无所系的敬、诚境界,王阳明此刻算是达到了。

但如果圣人落到这样的境地,圣人会怎样做呢?王阳明冥思苦想,终于在一个夜晚顿悟:“圣人之道,吾性自足”。这就是龙场悟道。

他不用再去思考圣人会怎么做了,因为他自己就是圣人,人人都可以是圣人。


03.

人皆可以为尧舜


“人皆可以为尧舜”一句出自《孟子》,原意是鼓励人们勇敢行动,认为人人都能有所作为。而到了王阳明这里,才真正将尧舜解释为圣人,衍生出人人都可以成为圣人的理论。这也是“六经注我”的一个范例。

“圣人之道,吾性自足”是说,做圣人的硬性条件,我们都已经满足了,但为什么我们不是圣人?因为不够诚,有私欲横亘在知和行中间。

王阳明喜欢用《大学》中“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来做解释。看到了一个好色(知),心里感到喜欢(行),这就是顺应了自己喜欢好色的本心(诚意)。但如果受到其他因素干扰,看到好色,却非要让自己不喜欢,这就是没有做到诚意。

简单的道理推而广之,我们知道何为善恶后,排除杂念的干扰,所有行为就自然是符合善恶标准的。因此王阳明说,“人但得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便是圣人。”(《传习录》)

行是知的结果,相反的,没有行的知,不能称为“真知”。比如,我们都知道老虎会伤人,但被老虎伤过的人,对于这个道理,会比没被伤过的人有更深刻的理解。

“知行合一”是王阳明针对知行分离的时代问题提出的解决方案。他说,知和行本体是合一的,都是诚意,那么说到底就是一件事,又怎么能分离呢。

而对于宋学“敬、义夹持”的矛盾,王阳明也做了弥合。在以往的理学论述中,敬是向内的修养,而义是向外的追寻,比如朱熹说的格物穷理。但到了王阳明这里,义也是向内的了,与敬合为一体。

王阳明说天理就是良知,良知就是知晓善恶是非,如何知晓?要有诚意。他强调的内心诚意,以此填补敬、义之间的鸿沟。这是针对两宋遗留下来的哲学问题,王阳明交出的答卷。

[清] 沈俊《新建伯赠侯王文成公像》,现藏于绍兴博物馆

后来阳明心学传至东亚,对日本明治维新产生了巨大影响。而在发源地中国,阳明心学的影响力逐渐式微,在“唯心主义哲学”的预设下,我们与真正的阳明学,距离愈发遥远。

王阳明强调人的主观,但他的理论最终都落在了实践的层面上。为了深入了解王阳明的精神世界,哲学学者、上海交通大学哲学系特聘教授杜保瑞老师为我们讲读了《传习录》。

杜保瑞老师在讲读时,结合现代背景,为我们阐释了王阳明“圣人观”:

“我不管做什么样的角色,哪怕是交警、消防员、厨师,我都专心把那一件事情做好。我的能力是这么大,但是我做事的态度和尧舜做事的态度、价值方向却完全一样,也就是我的成色和尧舜的成色是一样的。人要追求的是成色的纯粹,而不是分量的大小。”

因而,与其说阳明心学的“心”是唯心,毋宁认为它是用心。人要追求的是成色的纯粹,纯粹之上,人皆可以为尧舜——杜保瑞老师的对阳明哲学的体会亦可说是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