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村拓周
一眨眼,《中国新说唱》2019 结束了。
昨晚播出的收官集里,杨和苏和黄旭,这两位去年、前年分别参加过这档节目的选手,站到总决赛舞台上。最终通过复活赛重新回到舞台的杨和苏拿下了冠军,为这届节目画下句号。
点评这届新说唱是一言难尽的。这个节目两年前横空出世,几乎一己之力定义了这几年网络综艺的标准配方。但今年因为爱奇艺同期有太多大节目,从最好的周六档转战周五晚,节目也不像去年有那么多金曲。最终站在舞台上的两位都是前两年参赛过的选手,也引起一些类似“中国说唱是不是没人才了”这样的声音。
当然,各种娱乐产业数据报告告诉我们,新说唱依然是这个夏天收视数据最好的综艺节目之一。只是舆论场上始终有众多疑问没有被回答:为什么没有第一届那样锋芒毕露?为什么没有第二届那样金曲频现了?为什么 Hip Hop 不爆了?
对于说唱圈,一年一度的“新说唱”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它像一场年度阅兵,检阅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家伙过去一年的积累和准备,也检阅我们的娱乐产业、大众消费者是否真的做好了准备接受这个小众流派。从创作者到听众,整个中国说唱社群都已经习惯了在每年夏天参与到这档节目中。
而今年,就像过往两年,这档节目依然很好地完成了它应该完成的工作。在整个综艺行业受到经济环境影响、整体招商困难的今年,它在规格上看不出任何缩水,反而比去年增加了很多有街头感的布景,以及还原了一些竞争性激烈的环节。
“新说唱”其实没有变,要说有变化,是观众变了。
“新说唱”的总监制陈伟,在节目开播时曾经接受过一个采访,记者问他这节目对说唱文化做了什么贡献、还能怎么深入渗透之类的,他反问记者,“你们是不是觉得说唱音乐还有搞说唱这帮人,不那么‘怪’了?如果是的话,就说明它正在和市场进行一个磨合”。
节目来到第三年,普及也来到了第三年,大众对说唱的兴奋阈值自然就不断提高。第一年的时候,人们被“火锅底料”吸引,被奇装异服吸引,被 freestyle 吸引,被说唱歌手之间的 beef 吸引。到了第三年,说唱歌手们性格、表达,都已经不再显得奇特了,猎奇式的围观也就不复存在了。
猎奇式的目光消散之后,泡沫褪去,行业回归到漫长的基础建设。这和所有亚文化文化品类做成综艺节目之后面临的问题大差不差。行业普遍业务水平,人才梯队的建立,市场培育,这些东西不是一档节目能解决的。隔壁脱口秀节目也面临差不多的问题,笑果今年在上海拿了两个线下演出场地,就是他们重新重视线下演出和人才培养的信号。
可以这么说:“新说唱”最大的贡献,就是让说唱节目不会再像前年那么火了。
同在爱奇艺播的“乐夏”收官集里,大张伟聊着聊着上头了,群嘲了一把 Hip Hop 圈:“不是你会 diss 别人,会双押,会这个这个,就叫年轻人了”,“那是被控制的,那是学出来的”。
台下所有乐队几乎都拍手叫好,子健挥着手大喊“对!太对了!说的就是这个!”
说唱圈和乐队圈向来是玩不到一起的。今年夏天重组的 Joyside 乐队,当年和“年轻帮”众人一起去参加好朋友、糖果怪兽主唱“二姨”的婚宴,喝完一群人回 School 续摊儿。
那天晚上在 School 的演出是一个本地说唱团体,来玩的自然也是着装、风格都跟摇滚乐迷不一样的嘻哈仔。看到年轻帮们回来了,人群里有个嘻哈仔说了一句“朋克来了”,二姨一伙人里有人听到了,冲上前去,“朋克怎么啦?啊?”俩人差点扭打起来。
这不只是鄙视链的问题。朋克党和金属党之间的,那个叫鄙视链。再怎么互相鄙视,大家心里都知道对方是自己人。民谣、摇滚、后摇、后朋克,都在 indie 这个大称谓下,都是独立音乐人,都不容易。乐迷层面,不管你听什么风格,只要你听乐队,大家总归是一路人;但你要是听说唱,对不起,聊不来。
实际上,内地的说唱乐社群从来没被纳入 indie 的社群中。
乐队这个东西的舶来路径,大家都很清楚了。从80年代开始,首都北京,像崔健、高晓松这样的大院子弟率先接触到了摇滚乐、民谣。随着改革开放后的文化娱乐行业的初始建构,摇滚乐手有机会开演唱会、去香港、上电视,摇滚乐也成为了中国青年人精神解放的某种象征,被赋予了很多进步、自由,更现代性的意义。
过去三十年,从北京到其他城市,从高知青年到南京市民所代表的“城乡结合部摇滚”,以摇滚乐和民谣为核心的这个乐队社群逐渐扩大。乐队不再是北京的公子哥儿或知识分子专属的玩意儿了,但它一开始就被奠定的精神底色是一直延续至今的。
这种精神底色和共同价值观,是和我们的媒体、乐评人、文化人、知识分子圈层相契合的。于是“乐夏”这个节目出来,配合着怀缅旧日的情怀,在我们的舆论圈里炸出了巨大的反响。和摇滚乐有关无关的明星、乐评人,文化媒体,都参与到了这次讨论中。这两年已经说话很小心的李诞,也忍不住发微博,“乐夏第三期将我干碎”。
而“新说唱”和中国说唱乐的困境在于,无论说唱歌手们怎么努力、“新说唱”做得多好,他们似乎始终很难在我们的公共舆论场引发大量讨论。
中国说唱乐在 90 年代末虽然也有苗头,但真正构建起它的社群是互联网出现之后的事。不像摇滚乐进入中国时是大院子弟和知识分子们的特权,说唱音乐在中国构建起它自己的核心受众时,是通过互联网的。很多今天知名的说唱歌手早期都是在 Rap 吧大神,或者从 YY 这样的平台玩儿出来的。
借着互联网的便利,说唱乐在中国的发酵路径打破了摇滚乐“精英知识分子-大学生-普通青年”这样的路径。成都、重庆、西安、长沙等这些二三线城市的千禧一代年轻人,在接受和学习最新的说唱音乐这件事上,完全没有滞后。
这个说唱社群的精神底色也和乐队圈的精神底色不太一样。千禧一代没有经历过 8、90 年代轰轰烈烈的改革开放浪潮,他们成长于繁盛的中国。和他们更相似的亚文化社群,并不是摇滚乐社群,而是电竞、直播、二次元等社群。
这造就说唱乐社群在我们这个舆论场上的弱势,也加剧了它和摇滚圈、乐队圈之间的互不理解和对立。
像淡豹、“狠狠红”这样的媒体精英女性会毫无保留地表达对彭磊的喜爱,李诞会让马东给他留个位置一块儿蹦一下,乐评人的意见会在微博上引起一层一层的扩散。但当这个社群——暂且称之为城市知识分子阶层吧——看向说唱乐这个社群的时候,只会有一种共同感受:贵圈真乱,看不明白。
我们的社会同时存在两种对年轻人的刻板态度:在商业上无脑追随年轻人,在文化上无脑批评年轻人。于是说唱乐和其受众,被归类到“低智”、“没有内涵”、“只会怼人”这样的标签之下。承认吧,对说唱音乐持大张伟那种意见的人并不少。
实际上“新说唱”上很多选手的微博数据比乐夏选手的数据要好得多,这证明说唱歌手们是有大量人气的,只是他们和他们的作品无法引起主流舆论圈的关注。热狗去年比赛结束之后发的那首《再见Hip-Hop》里有一句词很应景:“无论怎么努力却像被框住”。
爱奇艺这三年来,在这档节目上的努力,实际上已经打破了很多人对说唱音乐以及其参与者的固化看法和刻板印象了。但看来这还不够。
爱奇艺构建了一条商业上的道路,让说唱乐这个社群的参与者能够活下来,能够有成名的机会,已经是功德无量了。但归根结底它的目标和中国说唱乐的目标不是完全一致的。
说唱领域的音乐人、听众们要在公共舆论场上得到应该有的 respect,还是靠自己的努力。
说唱乐的创作者们能不能更多参与到公共讨论里,创作更有价值、更有影响力的音乐和文本?我们的媒介、知识分子,以及其他音乐的创作者、评论者和消费者,能不能对说唱乐这个社群抱有耐心,放下刻板印象?新老代际音乐人之间的对话能不能不再只局限在“看不懂现在的年轻人”和“老家伙根本不懂与时俱进”这个层面上?
中国说唱乐的根本问题,还是不能依赖这档一年一度的综艺节目,只能由中国说唱乐社群的参与者自己来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