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子弟
最近看了一个有关“厂子弟”的视频,感触很深。所谓“厂子弟”其实在很大程度上与计划经济有着很深的联系,比如在厂里长大,历经托儿所、幼儿园、子校、技校,然后又在厂里工作,直至退休。一辈子就在一个厂,未曾挪窝,这是很多厂子弟一生的写照,也是最好的结局。比起那些少儿时在厂里长大、青壮年时在厂里奉献、中老年时厂子亏损倒闭而不得不下岗的,简直是好太多了。
而我的“厂子弟”经历,却要比上面说的这些厂子弟从时间上要早一点,也稍微曲折复杂一些,当然感受还是一样的。虽然我没有上过厂里的子校和技校,也没有出了校门就进厂门,但也在厂里出生、长大,只是小时候先后经历了两个厂,是在厂外上的小学和中学,接触的同学面更广一点,还赶了个下乡插队的末班车(1978年),最后又参军入伍到部队锻炼了三年,退伍后又回到了厂里,成了企业这个庞大机器中一颗毫不起眼的小小镙丝钉……
幸运的是,中途没有失业,没有背井离乡去异地打工谋生。
一
1974年,我家从汉中变压器厂家属院搬到了汉江制药厂家属院。这里说是家属院,其实也就只有两栋楼(1#家属楼和1#单身楼),甚至没有围墙,从焦山庙到叶家营可直接走家属区对穿过。来之前我还以为这个地方毕竟是自己小时候曾经生活过的,一定会很熟悉,可来了之后才发现,早已物非人非了,不仅看不到原来的样貌了,而且还有一点陌生的感觉。在这里,我度过了最后一段少年时光,并从这里长大成人进入了社会。
1978年我高中毕业,印象最深的还是参加了那一年的高考,遗憾的是名落孙山了。后来我听说自己当时考了二百多分、接近三百分,那一年据说有的高校录取分数线就是三百分多一点,为此我曾后悔了好长时间,因为在备考的日子里,我并没有多用功,而是一如既往的该干嘛还干嘛,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是改变人生命运的一个关键时刻、是一次难得的机遇(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呀)。这也许就是命吧,命里注定我没有上大学的福气。
后来,随着下乡插队的知青,我来到了离家100公里的西乡县,刚好那时该县的公路段需要民工,县知青办就把我们这一批人安排到山区公路道班当了民工。道班很辛苦,除了日常的公路维护,比如在路边铲杂草,还要修路,在路面上挖坑填石块、铺沥青,这就需要在山上打眼放炮(这个活不仅艰辛,而且很危险),还要熬沥青……特别是遇到山洪爆发时,那就更艰辛了,白天黑夜不睡觉的清理塌方,机械很少,主要靠人力。但每个月也能挣三十几块钱(一天一块二毛五),所以还是挺快乐的,也算是苦中有乐吧。
1979年10月下旬的一天傍晚,就要落山的太阳依然灿烂,此时,在一个山区公路道班的院子里,干了一天活的工人们刚刚吃过晚饭,坐在院子里聊天谝闲传。聊天中,有位师傅说西乡冬季征兵工作开始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个消息让我心里沉默已久的参军梦又一下热了起来,从小就向往绿色的军营,想去当兵,再加上当时我很想离开大山里的公路道班。对于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来说,谁不想到外面的世界去经风雨见世面呢?
第二天一早,我请好假后向县城公路段机关赶去。那时候,从山区道班到县城的公路很难走,不仅很窄,而且是曲里拐弯的盘山公路。我在道班门口招手挡了一辆解放牌卡车,司机人很好,愉快的答应了我想搭车的请求。我提前准备了一盒“大雁塔”,一路上坐在驾驶室里给司机发烟说好听的,让司机开心。这样足足的颠了近两个小时才到县城。
来到位于县城的公路段机关,找到武装专干要求报名应征,专干说你属于下乡知青,只是我们公路段的临时工,我们这里没有你的户口,所以你应该找县知青办。于是又来到县知青办,知青办工作人员查了我的资料,我才知道自己因为当了民工,所以户口也被迁移到了城关镇。在城关镇的武装部办公室,他们听了我的要求,简单问了一下我的家庭状况以及本人政治面貌,然后给了一张表,让我拿回去填好,再逐级盖章交上来……
就这样,我如愿以偿的进入了部队,来到了一个大型国防工厂的警卫团。这让我感到了一种幸运,从小在工厂里长大,对工厂有一种天然的熟悉和亲切感,没想到当兵居然也在工厂里。虽然这儿的工厂和我所熟悉的工厂是不同类型的,但当我在执勤时看到进进出出的职工时,心情就会格外的愉悦。三年紧张的军营生活,我不仅很快适应了戈壁滩干燥的气候和风沙以及寒冷,还经历了严格的军事训练和政治教育,军事素质和思想认识有了质的提高与飞跃。这个过程弥足珍贵、刻骨铭心,至今历历在目,终生难忘。
(当兵时的我)
从老百姓到军人的转变,那是一种脱胎换骨般的历练。
很多年以后,当我看到电视剧《士兵突击》时,心里顿时涌起了一种久违的发自内心深处的激情,那不仅仅是简单的感同身受,更是一种深入心灵和骨髓的情怀。我是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看到了这部电视剧,一下就被吸引了(平时我是很少看电视剧的)。很喜欢朴实顽强的许三多,他的成长经历深深的吸引着我把几十集电视连续剧看完(后来重播时又重新看了一遍)。许三多身上那种顽强拼搏的精神和对战友的情义令人感动,他的坚持、不抛弃、不放弃,使我这个轻易不流泪的人也在看电视剧时不由自主的流下了热泪……
二
1982年底我退伍了,当我回到厂里,走进家属院北区的2#家属楼三层的家里,第一眼看到的是我爸,然后是我妈,仅仅三年时间,父母的面容就明显的苍老了一大截。特别是我爸,三年前我当兵走的时候,他还是腰身挺拔、状态极佳的样子,可那天我一看见父亲,突然发现,父亲腰背弯了,脸上的皱纹更加的多了,我心里不禁一阵难受和伤感。父母太不容易了,一辈子为了子女、为了这个家,吃尽了苦头、受尽了劳累,付出了所有的心血……
(这是我父亲晚年的时候)
(这是我母亲去年秋天拍的照片)
1983年4月,退伍军人安置办依照相关政策又把我分配回了从少年时就熟悉的工厂。实话实说,那时候的工厂企业还是很吸引人的,待遇和机关事业单位基本上一样,社会上很多人想来而不得,所以我对工作的分配很满意。对于我们这些既是子弟又是职工的人来说,对企业有一种很特殊的情感,因为父母及一家人大都在厂里,无论从哪方面讲,每个人都会发自内心的希望企业红火、发达。
当我进厂上班的时候,企业已经发展成一个相当的规模了,不仅效益良好,在业界也是小有名气。厂区内除了高大壮观的车间厂房、还有着浓密的树木,盛开的鲜花,碧绿的草坪,被誉为花园式工厂。家属院也是应有尽有,就像一个小社会,不仅有篮球场、图书室、俱乐部这些文体活动设施,还有职工食堂、小卖部、理发室、大澡堂,后来家家户户又有了暖气,大冬天也一样的温暖如春。家属院的北区院子里甚至还修了一个蘑菇亭……
(这是1986年我一家三口在蘑菇亭旁边路上拍的照片)
从七十年代开始厂里不仅有了子校,还有了技校,虽然我们这些厂一代子弟没有赶上,但比我们年龄小一点的有福了,他们就在家门口上学了,出了家门走不了多远就到了教室里。还有比他们更小一点的,应该是厂二代子弟,这一代基本上是从穿开裆裤就在厂托儿所一个班,一直到技校毕业进厂上班,所以他们从小到大所有的一切都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生活成长,光天化日,一览无遗,就连感冒发烧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后来企业改革,厂里停了子校,技校也停了,年龄更小的厂子弟们也不能像厂一代和厂二代子弟那样无忧无虑的入技校进厂门了,而是要到社会上去竞争,通过统一考试(包括高考)进入不同层次的学校,毕业后再参加各类单位(企业)招聘。这是悲还是喜也?其实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这绝对是一个好事情,可以改变一辈子死守一个厂子的命运。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一潭死水如果不流动,终归要变成腐水。再说了,一家人在一个厂子里,一旦企业效益不好了,全家都要受影响、受牵连、受拖累。而如果分布在不同的单位(企业)里,就像把鸡蛋装在不同的篮子里,岂不更好?
这些年龄更小的厂子弟其实更加有福了,他们坐厂里的班车到城里上学,享受到了更好的教学质量。社会上有经验的名师都集中在城里面几所好的中小学校,在这些中小学校,他们接触到了更优秀的同学,知道了山外有山,而不是局限在一个单一的全部是知根知底的熟人圈子里,这对培养孩子的眼界和视野以及心胸都是有益的。也正因为厂里停办了技校,也从一定程度上阻断了孩子们的惰性,就是那种以为即使不努力也会有饭碗的思想。
实际上,最后的这一代厂子弟非常的优秀,他们的眼界超越了我们这些一代和二代厂子弟们,他们基本都上了大学,走出了自己小时候生活的圈子,有的甚至到了国外留学和工作。他们中的很多人在其它单位或异乡为自己的前程而打拼,虽然离家在外很艰辛,但他们有自己的想法和追求,他们愿意离开父母的庇护,想通过自己的勤奋和能力去实现梦想,他们是值得我们佩服的最后一代厂子弟,也是我们大部分老一代厂子弟的欣慰所在,愿孩子们健康快乐、顺心如意。
我知道,这最后一代厂子弟很想念从小生活的家园,想念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他们经常问起厂里的情况,问起家属院近况。篮球场还在吗?俱乐部还在吗?核桃林还在吗?某某火锅还在吗?“某某某”的肉夹馍呢?那些老家属楼还没有拆完吧?他们对家属院的想念,更加勾起了我们的回忆,作为第一代厂子弟,跟他们所不同的是,我们受当时的条件所限,也缘于社会大环境的影响,长大成人后还在原地打转,大部分都成了厂里的员工。我们目睹了企业的发展壮大,也曾见过她初期的模样……
我刚一回到厂里的时候,就发现当年的小伙伴儿好多都在厂里上班,分布在各个生产岗位。我们那一代能上大学的没有几个,除了个别的,绝大多数都是普通工人,辛辛苦苦一辈子,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企业改革,尝尽了酸甜苦辣,终于熬到了退休,但也不敢轻松,还得精打细算的过好余生,有的小伙伴退休后由于种种原因仍然在打工,当有人问起时,他们总是说“闲不住”,真是“闲不住”吗?
最难忘的还是八十年代,那时我们正年轻,也正是企业第一次腾飞的时候,记得电视连续剧《上海滩》刚刚播过,“许文强”的一身行头正在社会上流行,厂里为每个职工做了一件许文强式的呢子大衣,结实耐用,质量上乘,保暖效果极好,穿起来很是时髦,但也很笨重,所以我很少时候穿它。曾有人出二百元买我的这件呢子大衣,我愣是没舍得卖,现在想想,有点可惜。如今恐怕五十元都没人要了,想一想八十年代的二百元,后悔不已呀。
那个年月时兴跳交谊舞,每到星期六的晚上,职工食堂人山人海,不仅跳舞的人多,围观的人也很多,有厂里的职工,也有外头来的,还有汉中城里人也远道赶来了。那真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呀。都说舞厅是一个安静、舒缓、放松的地方,可那些年的舞场(厅)不仅不安静,反而动静很大,无论是跳舞的还是围观的,都很拥挤,摩肩接踵的。其中有年轻人,也有中老年人,各年龄段的都有,很多中老年人舞姿正规,有板有眼……
投稿作者:宋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