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平:和自己談心,久而久之,你就漸漸養成了過內心生活的習慣

2020-03-16     一道一世界


問:你覺得現在的人最缺失的感情是什麼?

周國平:要我說有兩種感情都缺失,一個是善良。善良,對生命的同情,這是最基本的感情。一個社會要有一個好的生存環境,至少運動是大部分人都具備善良的品格。現在的問題是這個環境讓人不敢善良,你善良就倒霉。另外一個是缺乏高貴,做人的尊嚴,往往只要利益,為了利益不要尊嚴。



問:您很強調要做守望者,您認為知識分子的最高使命就是做一個守望者嗎?你認為你是一個合格的守望者嗎?

周國平:我不認為做守望者就是知識分子的最高使命,但我認為這是知識分子不可缺少的使命,當然不是惟一使命。知識分子完全可以投入時代潮流,但你必須有跳出來的時候,有與這個時代潮流保持一段距離審察它的時候,沒有距離是無法審察的。站在什麼立場上審察?就是站在人類基本精神價值的立場上,看時代潮流是否偏離了這些基本價值。我說的守望者是這個意思。至於我是不是一個合格的守望者,我覺得我自己很難做這個評價,但我一直在要求自己這樣做。


問:您如何看待這個時代人文精神的失落?

周國平:我覺得人文精神不是現在才失落的,在我們的傳統文化中就比較缺乏,這個我已經談過了,就是我們一貫不太重視精神本身的價值。現在的新問題是無序的市場經濟,但是我寄希望於市場經濟的發展,能夠逐步形成秩序,推動法治社會的建立和完善。我相信,人文精神與法治社會之間存在著互相促進的關係。


問:對於現在的中國,尤其是繁忙的大都市,你覺得我們在尋找精神層面的需求時應該通向哪個方向?

周國平:我不反對相信某種宗教,據我看,總的來說,有宗教信仰的人一般精神上比較安寧,而且道德上比較好。宗教的作用多半是好的,對社會、對個人都有一個凈化作用。但是信宗教不是這麼簡單的事情,比如說你加入教會就算信了,不是這麼回事,有的人就是信不了。


我認為,信仰是每個人自己的事,形式不重要,信不信某種宗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定要有自己的精神生活,不能僅僅生活在外部世界裡。現在社會競爭很激烈,這當然是一個不利條件,但是人終歸是有精神上的需求的,如果得不到滿足,或者會感到痛苦,或者會感到空虛,都不好受。


所以,我的建議是不要把全部時間都用來競爭,要留一些時間給自己,做滿足精神需要的事情,比如讀書、發獃、寫日記等等。至於精神追求向哪個方向發展,我回答不出來,我想不會有一個大家統一的方向,即使對於每個人自己來說,也未必有一個固定的不變的方向。在精神追求的問題上,我相信過程比目的重要,耕耘比收穫重要,耕耘本身就已經是收穫。


問:你談到超脫和超越,這兩者有大的區別,超越是入世的態度,超脫是出世的態度,是這樣嗎?

周國平:按照我的用法,超越是出世的,它否定世俗,想望彼岸,超脫是在出世和入世之間,它與世俗保持一個距離,並不否定世俗。西方的柏拉圖主義有強烈的出世一面,所以可以和基督教的出世結合起來。


至於神秘主義,我理解是指靠天啟或靈悟來認識世界本質,這個傳統在西方一直是有的,比如普羅提諾的新柏拉圖主義。中國的神秘主義我不知道,像道家我不認為是神秘主義的,如果羅素指的是道家,我認為是錯的。


佛教中有,但那不是中國本土的。另外,你說中國人有最大自由可以在儒家道家之間選擇,你這個說法有點強詞奪理。這個自由其實非常小,整個社會是一個專制體制,在專制體制的大格局裡,你無非是選擇做專制體制的工具還是跟它保持一定距離,發發牢騷。在政治學的意義上,只有受法律保護的個人自由才是自由,純粹的精神自由不是自由。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中國傳統中沒有個人自由。


問:你正在讀的書是什麼?過去幾年一直讀的書是什麼?

周國平:挺雜的,我讀的書一般分兩類。一類是按照我的讀書計劃來讀的,比如這段時間在讀古希臘的作品,在是我的重讀經典計劃的一部分。另一類就是臨時拿起來讀的,比如新出的書。


有一個可悲的情況,就是常常是別人要我讀,做序或寫評論。我大部分都拒絕了,因為精力有限,準備以後全部拒絕。如果是好書,我會寫評論,但是不能是別人讓我寫,要按照我自己的計劃來做,要不然我的時間全給別人了。


問:你怎樣走上寫作的路的?

周國平:我自己回想,我什麼時候算走上了呢?我發表作品很晚。不過,我不從發表作品算起,我認為應該從我開始自發地寫日記算起。那是剛讀小學的時候,只有五、六歲吧,有一天我忽然覺得,讓每一天這樣不留痕跡地消逝太可惜了。於是我準備了一個小本子,把每天到哪兒去玩了、吃了什麼好吃的東西等等都記下來,潛意識裡是想留住人生中的一切好滋味。現在我認為,這已經是寫作意識最早的覺醒。


人生的基本境況是時間性,我們生命中的一切經歷都無可避免地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失去。「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人生最寶貴的是每天、每年、每個階段的活生生的經歷,它們所帶來的歡樂和苦惱,心情和感受,這才是一個人真正擁有的東西。但是,這一切仍然無可避免地會失去。


總得想個辦法留住啊,寫作就是辦法之一。通過寫作,我們把易逝的生活變成長存的文字,就可以以某種方式繼續擁有它們了。這樣寫下的東西,你會覺得對於你自己的意義是至上的,發表與否只有很次要的意義。你是非寫不可,如果不寫,你會覺得所有的生活都白過了。這是寫作之成為精神需要的一個方面。


問:周老師,寫作的意義是什麼?

周國平:人生有快樂,尼采說:「一切快樂都要求永恆。」 寫作是留住快樂的一種方式。同時,人生中不可避免地有苦難,當我們身處其中時,寫作又是在苦難中自救的一種方式。這是寫作之成為精神需要的另一個方面。


許多偉大作品是由苦難催生的,逆境出文豪,例如司馬遷、曹雪芹、陀思妥耶夫斯基、普魯斯特等。史鐵生坐上輪椅後開始寫作,他說他不能用腿走路了,就用筆來走人生之路。


寫作何以能夠救自己呢?事實上它並不能消除和減輕既有的苦難,但是,通過寫作,我們可以把自己與苦難拉開一個距離,以這種方式超越苦難。寫作的時候,我們就好像從正在受苦的那個自我中掙脫出來了,把他所遭受的苦難作為對象,對它進行審視、描述、理解,距離就是這麼拉開的。我寫《妞妞》時就有這樣的體會,好像有一個更清醒也更豁達的我在引導著這個身處苦難中的我。


當然,你們還年輕,沒有什麼大的苦難。可是,生活中不如意的事總是有的,青春和成長也會有種種煩惱。一個人有了苦惱,去跟人訴說是一種排解,但始終這樣做的人就會變得膚淺。要學會跟自己訴說,和自己談心,久而久之,你就漸漸養成了過內心生活的習慣。當你用筆這樣做的時候,你就已經是在寫作了,並且這是和你的精神生活合一的最真實的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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