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師解惑|張小兵:如何理解魯迅說的「少看中國書」?

2019-11-01     現代課程網

別誤會了魯迅的意思

  • 文|南京師範大學附屬中學語文教研組長 張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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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上,有學生堅定地說:「我不喜歡中國古代文學作品,因為它們的思想深處都有奴性!」

近年來,持此類觀點的學生逐漸多了起來。他們一般都是讀書比較多,而且頗有主見的。

每當聊到這個話題時,他們總會滔滔不絕地以古代名家為例,孔子、孟子、司馬遷、王勃、李白、杜甫、韓愈、柳宗元、蘇東坡、辛棄疾、陸遊……不少學生會用魯迅先生《燈下漫筆》中一句話來概括他們的人生:「想做奴隸而不得」的人和「暫時做穩了奴隸」的人。

更多學生則以魯迅《青年必讀書——應<京報副刊>的徵求》一文為依據牴觸閱讀中國古代文學作品。先生原文如下:

青年必讀書

從來沒有留心過,所以現在說不出。

附註:

但我要趁這機會,略說自己的經驗,以供若干讀者的參考——

我看中國書時,總覺得就沉靜下去,與實人生離開;讀外國書——但除了印度——時,往往就與人生接觸,想做點事。

中國書雖有勸人入世的話,也多是殭屍的樂觀;外國書即使是頹唐和厭世的,但卻是活人的頹唐和厭世。

我以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多看外國書。

少看中國書,其結果不過不能作文而已。

但現在的青年最要緊的是「行」,不是「言」。只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麼大不了的事。


這樣的學生多了,不得不引起我的重視。然而,魯迅真的是要我們和傳統文化斷絕聯繫嗎?果真如此,顯然是有些武斷了。九十年後的我們又該怎樣看待魯迅當年的觀點和態度?

這段文字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一日《京報副刊》。同年一月,《京報副刊》刊出啟事,徵求「青年愛讀書」和「青年必讀書」各十部的書目。本文是魯迅應約對「青年必讀書」所作的答覆。此文一經發表便引發論爭,魯迅先生曾針對反對的聲音予以回擊。作為後世的我們必須釐清幾個問題:

魯迅為什麼要將話說得如此不留餘地,說成「中國古代文學和外國文學各有優劣」豈不是更客觀?

這就涉及到魯迅所處時代人們的思想狀態。先生一九二七年為香港青年會作題為《無聲的中國》的講演,他說:

「中國人的性情是總喜歡調和,折中的。譬如你說,這屋子太暗,須在這裡開一個窗,大家一定不允許的。但如果你主張拆掉屋頂,他們就會來調和,願意開窗了。沒有更激烈的主張,他們總連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那時白話文之得以通行,就因為有廢掉中國字而用羅馬字母的議論的緣故。」

看來,魯迅的犀利是基於中國人的人性和鬥爭經驗的,是不得已而為之的策略,而最終的目的正在於「不唯中國書,中外都要讀」。

這段文字是寫給什麼人看的?是普天下所有青年嗎?

先生在《聊答「……」》一文中指出:「我那時的答話,就先不寫在『必讀書』欄內,還要一則曰『若干』,再則曰『參考』,三則曰『或』,以見我並無指導一切青年之意。我自問還不至於如此之昏,會不知道青年有各式各樣。那時的聊說幾句話,乃是但以寄幾個曾見和未見得或一種改革者,願他們知道自己並不孤獨而已。」

顯然,這段文字不是寫給保守者或和稀泥者看的,而是向當時勇於革新的「同道中人」發出的慰問,告訴他們「自己並不孤獨」。也就是說,對同道中人而言,魯迅相信這是「你懂的」,他並沒有企圖做所有青年的導師,況且,魯迅一輩子拒絕做導師。

魯迅如此說,是不是不懂中國古代文學而草率地下的結論?

且不說先生有《漢文學史綱要》《中國小說史略》等關於古代文學的重要著作存世,單就他個人的藏書而言,相當比重的書籍和中國古代文學相關。讀魯迅日記可知,先生從南京到北京之後,幾乎每周都要逛琉璃廠等地點的舊書店。

他還常常校正、修補古籍,並沒有否定一切的古人和古文化。他曾用二十多年時間編校《嵇康集》,前後校勘達十數遍。在先生看來,嵇康「非湯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是「精神界之戰士」(《摩羅詩力說》)。

學者趙雪陽曾在一九二五年三月三十一日的《京報副刊》上這樣說:「他們弟兄(自然連周二先生也在內了)讀得中國書非常的多。他家中藏的書很多,家中又便易,凡想著看而沒有的書,總要買到。中國書好的很多,如今他們偏不讓人家讀,而自家讀得那麼多,這是什麼意思呢!


對此,魯迅這樣回應:「我向來是不喝酒的,數年之前,帶些自暴自棄的氣味地喝起酒來了,當時倒也覺得有點舒服。先是小喝,繼而大喝,可是酒量愈增,食量就減下去了,我知道酒精已經害了腸胃。現在有時戒除,有時也還喝,正如還要翻翻中國書一樣。但是和青年談起飲食來,我總說:你不要喝酒。聽的人雖然知道我曾經縱酒,而都明白我的意思。

看來,先生是自己先已「中毒」,然後再告誡人們要避免「中毒」。正如《墳·後記》中所言:「乃是用多年痛苦換來的真話,絕不是聊且快意,或什麼玩笑,激憤之辭。」

其實,魯迅關於讀中國書的經驗,在很多文章中是有涉及的。如《隨便翻翻》一文,先生以讀《鑒略》的經歷為例提出要養成隨手翻的習慣,以《四庫書目提要》或《簡明目錄》為例指出要有提綱挈領的意識,同時,要「雜」,要善於鑑別,要讀經典作品,要善於思考等等。周氏兄弟雖然分道揚鑣,但二人在讀書問題上很多觀點似乎是一致的。

一九二五年四月五日《京報副刊》發表了周作人的《古書可讀否的問題》,他認為:「我以為古書絕對的可讀,只要讀的人是『通』的。我以為古書絕對的不可讀,倘若是強迫的令讀。」所謂「通」的,就是要「判分事理的曲直」「辨別味道的清濁」。他又說:「然而把人教『通』的教育,此刻在中國有麼?大約大家都不敢說有。」也許這也是魯迅先生作出上述論斷的原因之一。

魯迅心目中究竟有沒有一份給青年的中國書單呢?許壽裳是魯迅的至交好友,也是他一生的「貴人」。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記載:1930年秋,長子許世瑛考取清華大學國文系,魯迅應邀為許世瑛開列了一份應讀書目:

一、計有功(宋人):《唐詩紀事》(四部叢刊本、又有單行本)。

二、辛文房(元人):《唐才子傳》(今有木活字單行本)。

三、嚴可均:《全上古……隋文》(今有石印本,其中零碎不全之文甚多,可不看)。

四、丁福保:《全上古……隋詩》(排印本)。

五、吳榮光:《歷代名人年譜》(可知名人一生中之社會大事,因其書為表格之式也。可惜的是作者所認為歷史上的大事者,未必真是「大事」,最好是參考日本三省堂出版之「模範最新世界年表」)。

六、胡應麟(明人):《少室山房筆叢》(廣雅書局本,亦有石印本)。

七、《四庫全書簡明目錄》(其實是現有的較好的書籍之批評,但須注意其批評是「欽定」的)。

八、《世說新語》劉義慶(晉人清談之狀)。

九、《抱朴子外篇》葛洪(內論及晉末社會狀態),有單行本。

十、《唐摭言》五代王定保(唐文人取科名之狀態)。

十一、《論衡》王充(內可見漢末之風俗迷信等)。

十二、《今世說》王晫(明末清初之名士習氣)。

孫伏園補正:《全上古……隋文》即《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上古……隋文》為《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


許壽裳自然是魯迅的「同道中人」,對中國書也是「通」的,他說:「以上所列書目,雖僅寥寥幾部,實在是初學文學者所必需翻閱之書,他的說解也簡明扼要。」細讀這份書單,我們會發現有如下幾個特點:

  • 突出「全」,即要全面了解,避免一葉障目;
  • 強調「精」,詩文、隨筆等都是精華,而且具有原創性;
  • 關注「心」,對古人習氣、狀態、信仰等十分關注;
  • 重於「思」,有的書籍具有批判和反思的特性;
  • 追求「趣」,有些書籍具有較強的趣味性,不刻板、酸腐。


給親近的朋友開書單,卻拒絕面向公眾開書單,這是不是自私、狹隘的表現?其實,因為是朋友,魯迅了解其是「通」的,才開列了書單,這恰恰是魯迅慎重且負責任的表現。

必須強調的是,魯迅所處時代的文化人幾乎人人都曾讀過古書,或正在讀古書,更有人在鼓吹復古。他的「偏執」其實是在求得一種突破,即破除奴性、勇於反抗,因為「首在立人,人立而後凡事舉」(《文化偏至論》)。我們應當清醒地認識到,魯迅不是對中國文化實施打砸的「暴徒」,而是立足於重構中國文化的「中國文化的守夜人」。

九十多年過去了,我們所處的時代不是古書讀多了,而是讀少了。

同學,你們是不是誤會魯迅先生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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