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房是面照妖鏡,戳破中年人歲月靜好的偽裝

2019-09-24     盧璐說

今年初春的某一天,我坐在上海的家裡,端著一杯普洱,在冥想:

如果大學畢業算是獨立人生起點的話,從那到現在我搬過十幾次家了。

我住過牆壁如紙,連隔壁放屁打嗝都能聽到的農民自建房;十六世紀石頭房裡七平方的女僕閣樓,煮飯吃飯洗碗讀書,所有都在床上;三百平講話有迴音的別墅,思迪晚上哭,我在客廳里,繞著餐桌推嬰兒車;還有鋪著白色純毛地毯,服務全套的酒店公寓,倚著床就能居高臨下地看著萬家燈火……

但這些房子,都是租來的。掐著指頭算算,活了半輩子,我居然只有兩年零三個月,住在自己的房子裡。

哦,不,不是的。就是那兩年零三個月,房子也不是我的。

那是盧先生的婚前財產,房產證上自然沒我名字。婚後,我們倒是有一起還貸款,萬一離婚,我應該能分點吧?但一個四十幾平的老房子,怎麼分,估計也分不到個自行車棚子。

我自己想通透了,突然心如撞鐘,仿佛被命運的大手死死地掐住了脖子,無力掙扎,只等著窒息。

天哪,飄飄泊泊的,我這過的都是什麼寄人籬下的日子啊?!

一直以來,我都是個自我感覺挺好的中年女人,覺得努力了這些年,兩娃都在國際學校,每年都去國外旅行,怎麼也能混得進「苦逼中產」。

可真的到了桌面硬碰硬地拍本本,比起平常一起玩,一起養娃的朋友們,房子、車子都沒有,更不用說商鋪或者莊園,我立刻就矮了一大截,我努力了這些年的人生,哪能算得上中產啊,只剩下了「苦逼」。

讓我這個心大的女人,突然開始冥想如此有人生建設性的問題,是因為我必須做一個決定:要不要跟著盧先生搬回法國去。

因為他換了工作,地點在巴黎。也不是他想回去,他比我還愛上海。可上海不相信眼淚,一個44歲的男人,人生根本沒什麼選擇,全是危機。

算數不好的我,扒著指頭算,就算有阿姨,我一個人在國內做不到一面工作一面帶著倆孩子;沒有人幫忙,我想不出他一個人在法國怎麼能一面工作一面帶著倆孩子,我見過有朋友,把兩孩子拆開,一人在一個國家裡帶著一個?

想來想去,總覺得有點詭異。

於是,本來沒有選擇的是他,卻聯動了好像有選擇的我,從思迪三個月那天,我們一起搬回國來,轉眼十年了,風向原地轉了個圈,吹向河西。

我手裡的普洱冷了,表面上凝結了一層類似油脂流著七彩的膜,我抬頭說:「我們一起搬回去,買棟房子,餘生我不想再顛沛流離。」

雞湯總是說:「房子可以租,生活不行」。可實事求是地說,如果房子是租的,生活里,總是少一點從從容容,揚眉吐氣的底氣。

盧先生站在我身後,雙手如革命戰友一樣,握住我的雙肩,「買房子」,這是我們這對已經中年,正在偽裝中產的夫婦,最堅肯的願望了,落葉歸根,可是前提是,總要有一小塊能把跟紮下去的地。

這一刻人生反轉了沙漏,計時開始。盧先生做了一個時間表,什麼時候看房子,什麼時候簽購房意向,什麼時候去要銀行貸款,什麼時候搬家過去,時間有點緊張,只要按部就班,也還可以。

從初春到暮春,每天我們都在網上看地圖,我們決定住在鄉下,用同樣的錢,可以買個院子。

網上看得差不多,按照盧先生的計劃,趁孩子們春假,我們一起回去看房子。

我們看的第一個房子很大,門窗緊閉。搖開百葉窗之後,看到滿是東西:門口有踩舊了的棉拖鞋;壁爐上擺著很多孩子們的照片;門框上有鉛筆划著孩子們長大的身高;廚房裡,還有罐頭和糖果,然而到處都散發著一種如芒在背的冰冷氣息。

這裡夫妻兩個人都去世了,他們的孩子們決定賣掉房子分錢。

「這滿屋子的東西,怎麼辦?」我問。

中介說:「有專門清理的公司,都拉走扔掉。只不過房子不賣,孩子們不願意出錢。」

我們看的第二個房子,是個五十多歲,來自伊拉克的太太,一個人住,不上班,也沒見過老公和孩子。

她的房子本是這塊兒最貴的,有很大的一塊花園。她先把車庫周圍一塊切出去,建了小房子賣掉了;又把花園切出去大半,又建了個小房子賣掉了。

現在要賣是她自己的房子,可花園幾乎沒有了,窗戶頂著鄰居牆壁,房價大大地縮水了,她還拿著以前價格說事兒。

我們看的第三個房子,像個迷宮。那對夫妻不能生育,他們領養了個孩子,加建了一個房間,又領養了個孩子,又加了個房間,他們總共領養了六個孩子,加了四個房間。每次加上去的部分,並沒有規划過,於是,房子變得奇奇怪怪,匪夷所思。

整整兩天,我們跟著中介看了十幾套房子。越看越悲涼,原來我以為有了自己的房子,人生就會舒適愜意,可原來每棟房子都有自己的悲喜,最終無外乎默默歸於塵土。

後來,我們又去看了棟房子。面向西南,陽光充足,院子裡有一顆蘋果樹,還有一顆無花果樹。

我站在院子裡的時候,回頭看到子覓跪在陽光下的草地里,噘著嘴巴在吹蒲公英。腦子裡突然閃了一下:「哎,這裡可以種點菜呀。」

香菜、蒜苗,還有西紅柿,我不要種櫻桃小番茄,我要種一種叫做馬心(coeur de cheval)的大番茄,樣子特丑,但特好吃。

那一瞬間,我仿佛看到,我真的可以在這裡慢慢消磨掉後半輩子。我說,別看了,就是它吧。

盧先生看了看我沒有表態。然後我們就回了上海。

盧先生做了一個有二三十列的Excel表格,管中介要了至少兩百頁的文件都讀了明白了,包括密密麻麻12號小字的附錄。

要知道每一行字,都可能是個坑。之前有朋友就買了一面綠地旁邊的房子,入住還沒有一年,綠地變成了低租金住房,房價暴跌50%。

兩個月之後,盧先生給我說:「其實,第一眼,我也蠻喜歡這房子。」

我簡直到了目瞪口呆的地步,這也太后知後覺了。那是七月初,我在洛杉磯,盧先生在上海,房子在法國,房東在瑞士,郵件一寫一回,就得好幾天,寫了十幾封郵件,盧先生又飛了一次法國,終於簽了意向。

買房子好像就是在爬山,拼勁老命,精疲力盡地往上爬,總是爬上山頂之後才發現,原來我只是在山腰裡,終點遙遙無期。

我本來以為簽了購房意向,剩下的都是走走文件,時間快慢而已,沒想到等了足足兩個星期,收到的結果,銀行貸款被拒。

法國買房,沒有親戚朋友借錢,全款購房這一說。我認識的唯一一個全款買房的人,第二年一開春,稅務局就來敲門查帳。

而且法國貸款有限度,每個人只能貸出每月凈收入的33%。一向自詡國際化的歐洲中心國家,法國銀行對於法國本土之外的收入,統統默認為零。

在法國銀行的眼睛裡,我的收入是零,憑盧先生一個人的收入,自然超過了33%的額度。

我們找了很多間銀行,大家說詞都差不多:「我相信你們有償還能力,但你們就是不符合規定。要不,你把中國的換成歐元匯出來,我們再討論剩下的部分?」

可我要能換成歐元匯出來,我幹嘛還來找你?

八月已經過去,上海發出的56立方的貨櫃,正飄在海上,九月底停靠勒阿弗爾港,十月初就能通關,卻不知道該送到哪個地方?

盧先生每天開車1個半小時去巴黎,再1個半小時下班,上班兩周半,已經出差了三天。

工作四年後,我又被打回了原形,每天用皮筋把頭髮一紮,穿著平跟鞋,健步如飛地接送孩子,洗衣服加煮飯,唯一的好處,住的房子比較小,衛生不太用打掃。

兜兜轉轉,43歲的我,退掉了上海兩百平的房子,又一次開啟我的租房新奇遇。

真的是,滿目都是床

這一次我租了朋友車庫隔出來,15平的隔間,門一開全是床,幹什麼都要先推開腳前面的箱子。給我在過道里建了個小廚房。

沒有房間也沒有空間,人生就剩下一個字「擠」,倒是相親相愛,親密無間,全家人堆積。

有時候半夜睡得朦朧了,有種夢回25歲,當年剛到法國做學生,青春無限的趕場。

其實,每個人最強大的都是自我麻痹。真的住在裡面,我還能天天變著花樣做飯,苦中作樂地拿著盧先生的威士忌,煮了一鍋蘑菇燉小雞。

我要說的是,威士忌燉小雞,味道真不錯。

上周我從國內出差回來,思迪專門找了個沒人的時候,很認真地給我說:「媽媽,我們還要在這裡住多久啊?我真的不想一直在這裡住下去 。」

原來全世界的小學生,書包都個頂個的大哦

我突然想起之前朋友給我說的話:「倒騰房子,都是要剝一層皮的,早剝早痛快。」

而我現在的狀態,大概就正在剝皮中吧,還熱氣騰騰地噴著血點子。

如果有個窗明几淨,溫馨的家,是每個中年人歲月靜好的願望,那麼買房子就是風月寶鑑的照妖鏡,專門戳破偽裝。

很多時候,人生的選擇,根本不是在好與壞之間,而是壞與更壞,能夠彎下腰,避免更壞,就是中年人能有功績的績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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