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兩個字正在我們生活中褪色。
就像下面的海報。
近到遠,光彩到黑白,從模糊的概念,回歸有血有肉的生活。
哪種才真實?
它們都是真實的——
城市夢
這部紀錄片原名叫《釘子戶》。
《釘子戶》,《城市夢》。
這片能行嗎?
Sir告訴你,它行得很。
導演陳為軍。
四前年,第一部紀錄片上映,《生門》。
豆瓣評分8.8。
他的作品,都把眼光凝聚在小老百姓的身上。
《請為我投票》,是小學生版的《官場現形記》;
《出路》,是中國家庭因教至貧的死循環;
還有,《好死不如賴活著》,鏡頭對準了河南某愛滋病村裡的一家人,因為賣血導致四口人攜帶愛滋病。
諷刺也好,心痛也罷。
都濃縮了不同階層的同一個字:
都是「命」。
不認「命」。
01
誰錯了
陳為軍第二部上映的作品。
「這樣的紀錄片能上大銀幕」,成了許多頭條文章的賣點。
怎樣的紀錄片?
光看預告,你都得嚇出冷汗。
啥鏡頭。
一個老頭VS一群壯小伙。
赤身裸背VS制服頭盔。
發狂吶喊VS冷麵無情。
這是一次城管大隊的執法,目標為一位61歲老頭。
暴力執法?
罔顧人情?
預告最後出現仨字「城市夢」,格外諷刺。
這畫面放在微博上,必須是個沸點熱搜。
城管會被人肉,老人會被人肉,唾沫掩埋事實。
真相呢?
你只看到了鏡頭的A面。
困在裡面的老頭,叫王天成,河南人,來武漢擺地攤做小買賣已經有14年。
他「霸占」魯磨路上一個報刊亭,作為「據點」。
倒騰點生活用品,水果批發,以此為生。
終於,擺攤的生活必須要結束了。
因為魯磨路要改造,小攤小販都得撤出去。
城管大隊的胡隊長,成了王天成61歲後,必須要打倒的敵人。
老王抽過胡隊長的耳光子。
拍過他的胸脯子。
看起來可不是什麼善茬。
打起架來,身子骨老當益壯,把年輕的執法隊員攆得一愣一愣。
武的不行,來文的。
發現執法大隊在暗中記他的賣貨流水,老王先是打哭記帳的小伙子。
然後拿著記帳小本。
找執法大隊磕頭。
這就是他的「命」。
看到這,怕不少人也會說他「刁民難馴」,「倚老賣老」吧。
鏡頭不止B面。
老王小攤隔壁,是他兒子小王的水果店。
鏡頭專門給小王的手一個特寫——
殘疾人。
這兩個人的家庭,都不順利。
老王的老婆,患有癌症。
小王的老婆,帶著上初中的女兒,也就靠著這個水果攤一家三口過日子。
在攝像機下,小王才破天荒地給女兒炒了盤肉吃。
都給撤了?
他們靠什麼活著?
老頭拍著胡隊長的胸脯,罵著「我不配合不配合不配合」。
是為了「我要活,我要生存權」。
這是他們的「命」。
要誰認,似乎都不忍心。
3分鐘預告,幾個鏡頭,反轉了三次。
誰是受害者?
誰錯了?
沒人想回答。
觀眾最愛看到的,只是「打起來最好」。
02
誰在裝
一部紀錄片的真實,會因為攝影者的加入而在一定程度上被破壞。
《城市夢》也有這樣的問題。
它有著陳為軍一貫的拍攝風格和水準。
無偏差的中立觀察。
你可能會看到一個城管過於禮貌的風度,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樣子。
可你仔細看。
當鏡頭準備從身上挪走,他已經迫不及待「笑」了。
老頭髮起瘋來,也有一下忍不住的時刻。
差點要樂出來。
無奈,好氣,也是好笑。
甚至,讓Sir有這麼一瞬間。
覺得有演的成分。
「那就演唄」。
老頭面對鏡頭也不害怕,大義凜然的樣子,讓陳為軍好好拍他與城管作鬥爭的樣子。
時而撒潑咒罵,時而躺在馬路中間豎著自己家庭情況的牌子。
鏡頭推得越近。
他們便越放肆。
一個克制怒火,一個盡情胡鬧。
你說這是假的?
但又「演」得那麼真實,他們在鏡頭面前煽風點火,也讓看客越聚越多。
他們都想借熱鬧的攝影機逆天改「命」。
當我們抱著看熱鬧的心情來,想繼續「城管與小販」,在花邊新聞上算是兩小無「賴」爭吵時。
陳為軍帶給我們再下一層的思考——
虛與實。
這不是兩個人的對錯。
拉大到社會層面,一個小人物的討生活,和一個管理層對城市發展的規劃。
誰在掩飾?
誰在誇大?
這場衝突看似小事。
可在一座城,一個區,一條街上。
它自可以形成一種極易傳播的生態。
城市的建設,就是在這些無數小小據點推動之下,才能慢慢進步。
服民心,又得對得起自己的良心,這事兒,模稜兩可之下,並不像是依照法律法規去辦,就能簡單解決的事兒。
為取締王天成的水果攤,胡隊長想了太多辦法。
年輕隊員記帳被王天成發現?
那就換一個年紀大點的生臉,擺個招生廣告,假扮北大青鳥的老師。
就連水果的名稱都要做秘密。
蘋果,叫「P」,梨子,記錄「L」。
這一招,終於查到了王天成的流水帳目。
下一環節就更麻煩。
在下發的警告文書里,要測量他違法的占地面積。
咋辦?
想不到,趁老王早上不在,他們支隊7點半就來了。
偷偷量了量水果攤面積。
拿好數據回家彙報領導,領導說不行。
「你沒有把油布掀開,誰知道是非法的東西呢?萬一人家不認這個是他的呢?」
完蛋。
上層有上層的說法。
這種冷冰冰的模塊,讓胡隊長很為難。
執法大隊專門針對王天成這一情況開會商討。
領導說,王天成是「騙取別人同情到現在每天獲取暴利」。
水果攤,老頭,暴利?
哈哈。
橫豎都是一張嘴的事兒。
沒辦法,這是上級的死命令。
小攤必須收。
所以,就出現了一開頭,把老頭圍在盾牌里的那一幕。
只是就地量了個尺寸。
下達到期拆遷的文書。
工作完成,也可以跟上級交代了。
而小人物自然也有自己的苦衷。
當初抱著16個月大的孫女來到武漢。
老家,已經沒有了。
剩下的,是自己從一個農民蛻變成城裡人,摸爬滾打才學會混飯吃的手藝。
你說他有多窮?
冬天一手抱小狗,一手推自行車。
大衣小帽一個不差,遠遠一看,也是個時尚老頭。
可讓他回老家?那真的會被餓死。
《城市夢》好就好在,用客觀的眼睛去打量著社會的「小事」,讓觀眾去丈量那些「大道理」。
03
誰的命
陳為軍接受採訪,談論《好死不如賴活著》的時候,說到了一個這樣的話題——
一開始,是想將這部紀錄片的名字定為《活著》。
他們這種對於生命的執著
對生命的追求
比城市人更真實 更執著
因為他們的物質條件就是這樣子
可能就兩個字 活著
這句話,貫穿他許多年的紀錄片創作。
從《好死不如賴活著》到《出路》《生門》,以及這部《城市夢》。
都在討論著一個相同的命題:
他們的命,你的「活著」。
這並不是一部讓你看完開始可憐弱勢群體的紀錄片。
《城市夢》在開頭,就給出了一個數據: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城鎮人口占總人口比重從18%驟升58%;四十年里,約8億多人從農村湧入城市。」
什麼概念?
農村,被城市慢慢吞沒,農村老齡化嚴重,二三線城市,被一線城市並為衛星城。
一切都是以「城市」為中心。
城市有什麼好?
城市有錢,有燈紅酒綠,有機會,也能有夢想。
農村,只有人。
天平哪邊更重要?
片尾,老王孫女跟同學去遊樂場玩完回家。
爸爸問她今天玩了啥,「摩天輪?」
「不,宇宙飛船。」
Sir一下子想到《大佛普拉斯》那句台詞。
肚財對菜埔說:
「現在已經是太空時代了,人們可以搭乘太空船到達月球,卻永遠無法探索人們內心的宇宙。」
住農村。
住城市。
甚至住太空。
我們都在「活著」。
可誰敢說,你真正逃出過自己的「命」?
編輯助理:小田不讓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