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其昌《東方朔答客難》卷,行書,手卷,紙本,高廿六厘米,長三百三十四厘米。有烏絲界欄,凡六十九行。無年款。今藏遼寧博物館。此卷後以同樣的紙張接有董其昌自書詩《朱雲來大常園中,八月梅花大開,詩以表異》卷,風格與《東方朔答客難》卷完全一致,末款署」戊辰八月晦,其昌」。可知《答客難》卷也書於同時。
戊辰,即崇禎元年,公元一六二八年。晦,指夏曆每月最後一天,這樣我們可以判斷這兩件裝於同卷上的作品,書於崇禎元年八月三十日(或二十九日),時董其昌已是七十四歲的老人。
書史上常較為簡單地定位,認為董其昌學米南宮,客觀地說董也確實於米氏最下功夫。但讀董其昌的書法,似乎是二王、顏真卿、懷素、楊凝式、米芾多種結合體,這說明董氏是善於汲古而營造自我風格的高手。
此卷的內容,為歷史上的名篇:東方朔所作《答客難》,其中若「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己成為膾炙人口的成語。全文長達八百餘字,在董其昌作品中是難得的長篇。
董其昌曾在《臨楔帖題後》中說:「趙文敏臨《楔帖》,無慮數百本終篇,即余所見,亦至黔矣。余所臨,然使如文敏多書才二百餘字生平不能或有人處。」
《蘭亭序》董其昌便似「無耐心」終其篇所以董氏所傳作品和題跋大多篇幅不長。因為按董其昌的習慣,是不善寫長篇的。然而這件作品通篇精神燦爛而穩健精緻,鋒勢具備、用筆流暢而氣勢貫通,無絲毫倦怠之意,更不像是七十四歲老年人作品,當然也和他晚年的其他作品面目不同,因此這是董其昌晚年一件少見的長篇精品。
此卷開頭,結字扁闊,橫勢較強,如前所說,乍一看似有點趙孟頫的味道,又似有蘇東坡遺意。中段結字漸變為長,又意在二王、米芾之間,有不少結字又似《蜀素帖》。末端似注意呼應,結字仿佛與前段吻合。
我們說似某某,只是感覺,然再細讀又非似某某。因為在《答客難》這件作品中,這種似只是神似而非形似。這反映了作者曾經於古代各家各帖取法,卻又能駕馭自如,峰迴路轉,化他神為我神,所謂混融無跡是也。
從章法看,整卷字距較大,至中段愈見疏朗。董其昌作書,受楊凝式影響,大多疏空行距,造成白大於黑的視覺感受。但此卷因受紙上原有烏絲欄約束,故行距無法加大,也就使作者只能依欄而寫。然董氏字距較開的習慣,依舊造成通篇疏朗的風格。
細觀是卷用筆,還可發現一些有趣的特徵,其筆尖墨色和筆根墨色多有區別,即筆尖濃,筆根淡。這一方面說明,董氏在用筆中始終只用筆尖舔墨,筆根則保持著水分。
另一方面則說明,此卷所用紙張質地較為緊密,是加過粉或蠟的和箋紙。據遼寧博物館《書畫著錄》載,稱此紙為「宣德箋紙」。由於紙質偏熟,少於滲化,因此不會在用筆中將濃淡墨泯滅痕跡。
清代以後書法用紙、用筆,因碑派書法的崛起都發生了變化,如喜用生宣和羊毫筆,隨之改變的是用筆的速度變慢,這種變化一直延伸到近當代。
我們在欣賞董其昌這卷《答客難》時,難免會產生臨摹一通而後快的想法。那麼不知其用的是狼毫,也不知他用的是偏熟的箋紙,更不知所用速度偏快,在筆、紙加速度都不合的情況下去臨摹,當然學到的只能是「南轅北轍」了。
董其昌用筆的這些特徵,在他其他作品中亦多見。他主張作書欲淡,而」淡」的概念似乎很抽象,於是他在書寫中疏空字距和行距,這可以稱之為淡的一種表現。一筆下去筆尖濃、筆根淡,也可以稱之為淡的一種表現。此外他作書常常率意為之,不刻意求似某家,又似有某家,模糊形似而神似反出,當然也是他求淡的一種表現。
欣賞這件長卷,若不知道董氏在用筆、用墨及布局章法上的手段,也不知他的表現要達到什麼樣的效果,當然也就讀不出他的「味道」,更不知其高明之處了。
此外值得指出的是,這件作品原來是多開冊頁,我們細察後,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原紙是六行烏絲欄箋,每隔六行,就會出現雙線,現在的長卷是改裝的結果。
董其昌的書法在晚明獨樹一幟,個性很強,欣賞董的書法只看其表面,往往以為他很道統,甚至有人將他排斥於晚明各家,與張瑞圖、黃道周、倪元璐、王鐸對立起來。我以為這些皮相之論,並沒有看懂董的書法。
董其昌書法中的淡、率意和禪意,正折射出晚明文藝思潮的光澤。董其昌在吳門書派式微之時,異軍突起,以自己為核心營構的「雲間書派」,使東南書壇重振,對後世產生了重要影響。晚明四家中如黃道周、王鐸都曾受其沾溉,其中王鐸取法古代書家的路徑幾乎與董其昌相同。
此外如擔當、查士標、八大山人都取法於董,而各有變化,從另一個側面看到董其昌書法的內蘊深厚和變通的特質,當然這幾位已跨人了清代。
清康熙皇帝推崇董其昌後,董其昌書法的能量得到最大的釋放,使之成為歷史上又一不可替代的經典。這樣的經典,以這件董書《東方朔答客難並自書詩卷》為例,當然也是我們後世學書者應當繼承的優秀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