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嵩燾與左宗棠交惡:才與位錯配的悲劇

2019-08-18     孟話歷史

十年砍柴公號 文史砍柴



張集馨說左宗棠給他的信,「摸之有棱」(《道咸宦海見聞錄》),此確是的論。左宗棠對人說話不客氣,一則是他恢弘而自信的性格與氣勢決定的;另一個原因我以為是在戰時狀態中,軍情火急,說事當越明確越好,委婉溫和很可能誤事。

請以左宗棠於同治四年致其同鄉世誼郭嵩燾一封信為例,看他如何對於其有救命之恩的老朋友不客氣。且錄一段:

弟之到浙,除衢州一城,無不賊踞者。既挈全境還之朝廷,而灰燼之餘,尚能上供大官,下濟閩轄。閩當三空四盡之餘,瀝陳困敝情形一疏,字字確實,今尚能償宿逋以佐新餉,天下事豈不以人哉?公不自省責,而惟歸咎於毛、瑞。使公處毛、瑞之地,吾竊料公所為亦無以遠過毛、瑞也,才之不可強,而明之有弗逮也,人乎何尤?【《左宗棠全集.書信一(15)》 p.642 長沙:嶽麓書社 2014.08 】


今日讀這段文字,猶可想像左公辭色俱厲的樣子。郭嵩燾接到這位「親家大人」(郭家與左家結姻親),估計肺都會氣炸了。這哪像和老朋友說話,簡直是訓兒子的口氣呀。

第一段文字左公敘述自己的功績。左宗棠於咸豐十一年底受命督辦浙江軍務,第二年任命為浙江巡撫。他率軍進入浙江時,只有衢州一城還在官軍手中,其他所有城池如杭州、寧波,全部由太平軍占據。而左宗棠很快收復了浙省全境,在戰火之後,浙江做到了向朝廷輸納賦稅,並接濟福建。而當左宗棠進入福建後,福建被戰爭蹂躪得一塌糊塗,而今不但能償還舊債,而且能籌集新的軍餉,天下的事難道不是事在人為麼?

然後左宗棠筆鋒一轉,開始指責郭嵩燾。他說郭嵩燾不反躬自省,而是一味地責怪別人,歸咎於兩廣總督毛鴻賓和廣州將軍瑞麟。左宗棠反問郭嵩燾,如果你處在他倆的位置,我料想你的作為還超過不了毛、瑞二公。你的才能不比人家強,見識也不必人家高明,你還有什麼好埋怨的?

這段文字表達了是赤裸裸的鄙視呀。左宗棠吹牛自然有本錢,他奉命以四品京堂之銜入湘軍大營襄助曾國藩辦理軍務,緊接著獨領一軍,短短的三年內,升到一品官閩浙總督。他的快速擢升固然有清廷想在湘軍內部培養另一個大佬與曾氏兄弟抗衡的盤算,但主要是靠無可置疑的戰功。

天京失陷後,太平軍餘部在浙江、江西、福建三省的叢林裡做困獸之鬥,被左宗棠等人步步進剿,大部分被消滅,一部分跑到粵東潮汕地區。潮汕地區與福建山水相連,語言相通。朝廷下旨讓左宗棠節制粵東軍務。大軍進入到粵東,後勤則要由當地官府承擔。郭嵩燾則強調各種困難,不大能配合左公的軍事行動。

即在這一年的八月二十五日,當時左宗棠的部隊從福建入廣東作戰,已經收復了嘉應州鎮平縣(今梅州蕉嶺縣),左宗棠在給兒子左孝威的家信中流露出對郭嵩燾深深的不滿:

江西各邊兵力甚厚,劉峴莊(案:即劉坤一)中秋前後履新(案:指劉坤一任江西巡撫),必能布置也。郭叔(案:郭嵩燾是左孝威叔父輩)如何布置情形未見一字,昨克鎮平,亦未見,亦未見粵東一卒一騎相助,不知其何說也。【《左宗棠全集.家書 詩文(13)》 p.94 長沙:嶽麓書社 2014.08 】


指責郭嵩燾的那封信是回信,左宗棠一一駁斥郭嵩燾來信所強調的客觀困難。信一開頭就說:

此時訴屈訴窮,亦可不必,且大家計議,將賊事了卻,何如?所急欲商者,鮑軍食米、潮州炮船兩事,請以明、恕二字決之。


左宗棠在信中將廣東巡撫郭嵩燾和江西巡撫劉坤一做對比。他說江西負責鮑軍(即湘軍悍將鮑超的軍隊)的餉銀,毫無推諉之詞。而軍隊入廣東幫助你們剿賊,讓你負擔糧食和彈藥,你就這樣推三阻四,有這樣的道理嗎?

作為一省的巡撫,郭嵩燾不能配合左宗棠的軍事行動,是二人決裂的根本原因。為了朝廷剿滅太平軍剩餘勢力的大局,左只能置私人情誼於不顧,參劾郭嵩燾,讓他把位置騰出來給能辦事的人。

今人對郭嵩燾評價很高。他是中國第一個駐外公使,是近代外交的開拓者之一,他對世界和洋務的認識超過同時代大多數士大夫。他的這種才能未能得到充分的是施展,誠如他自己所言,「學問半通官半顯,一生懷抱幾曾開」。這是時代的悲劇,也是郭嵩燾個人的悲劇。

「世須才,才亦須世」,郭嵩燾挽左宗棠這句上聯,用在他自己身上也是貼切。一個人的才華要有能展示的時代,需要能匹配的位置。郭有見識,但一個人的見識要在現實里落地,需很多條件,而這個人的執行能力如何,尤其重要。郭嵩燾的才能並不適合領兵、治民、察吏,遇到大事,他沒有力排眾議、當機立斷的主見與決然。他署理廣東巡撫,成為一省之封疆大吏,對其才具和性格而言,是一種錯配。

郭嵩燾和左宗棠由舊友、姻親反目成仇,根源就在此。湘陰縣文廟生靈芝應在郭家還是左家的爭執,只是兩人決裂緣由的一種戲劇化的「佐料」。

對郭的長處和缺陷,他年少時在嶽麓書院結交的老大哥、其一生所服膺的曾國藩看得非常清楚。

同治元年(1862 年)三月 ,應江蘇紳士之請,曾國藩委派李鴻章獨領一軍開到上海。該月十五日,李鴻章致書曾國藩,商請以郭嵩燾擔任江海關道,幫他籌集錢財,信中稱:

當世所識英豪 ,于洋務相近而知政體者,以筠仙為最。將來可否奏署此缺, ……更請吾師手函敦促筠公 ,速來救我。【《李文忠公全書 朋僚函稿》(卷一)】 p.11


李鴻章與郭嵩燾是會試同年,交情甚篤,郭嵩燾在晚年一再說李鴻章待他最好。李鴻章看到了郭嵩燾對洋務和時局見識非凡,剛到上海了獨當一面,希望能找好友郭嵩燾負責上海最重要的錢財來源——海關。曾國藩對郭嵩燾的認識比他深刻,在當月二十四日回信說:

筠公芬芳悱惻,然著述之才,非繁劇之才也,若任以滬關,決不相宜。閣下若摯愛迫求 ,或仿篪仙之例 ,奏以道員歸蘇提補,而先署蘇臬。得清閒之缺以安其身,收切磋之益,庶幾進退裕如。.......閣下與筠公別十六年,若但憑人言,將來多半棘手,既誤筠公,又誤公事,亦何及哉?【《曾文正公全集(卷十八)》 p269】


這話說得很到位。在曾國藩眼裡,郭嵩燾「芬芳悱惻」,多愁善感,有詩人氣質,寫詩為文尚可。若讓他去辦事,他耐不得煩,不如給他找個清閒的差使養起來,平時切磋切磋,給你噹噹參謀。如果讓他去負責海關,將來耽誤郭嵩燾本人,更誤了公事。曾國藩只差把話挑明,那樣你們將來連朋友也做不成。

郭辦事能力不行,是當時熟悉他的人一種共識。三弟郭崙燾(志城)五十歲生日時,郭嵩燾在送給郭侖燾的壽序中說:

往胡文忠公(即胡林翼)論吾兄弟之才,以謂意城(即其二弟郭崑燾)視吾優矣,志城又益優。嘗笑曰:「君家兄弟,後來累而上,若汲長孺之積薪也。」【《郭嵩燾全集.集部三》 p.448】


胡林翼此語中所言的「才」是指處世辦事的才能,而非寫文章。湘軍出省作戰,主持東征局,對湘軍後勤保證出力最大的人物之一即是郭嵩燾的二弟郭崑燾。

郭嵩燾在咸豐初年丁憂在籍時,和左宗棠都做過湖南巡撫駱秉章的幕僚,駱秉章晚年在四川總督任上(同治四年正月二十五)在致朱學勤信中如此評價郭嵩燾:

粵東所辦之事皆細候主持。弟前在湘南曾延請細候入幕,不特奏章不合體裁,即擬一示稿亦不能用,是以請其往寶慶府勸捐。昨與胡小遂星使談及,亦言在江西見其所辦文案筆墨殊不清楚,此非弟一人之私言。


「細侯」乃以後漢人郭伋指代郭嵩燾,當時官員通信中經常如此筆法,如以左太沖(左思)指代左宗棠。大概是朱學勤(修伯)在信中詢問過湖南的人才,駱秉章貶了一通郭嵩燾後,對其他幾位湖南人評價甚高:

承詢湖南人材,據弟所見,如彭玉麟、劉坤一、席寶田、楊昌濬、劉典,均可獨當一面,然求如左季翁者,實不多得也。


在駱秉章心目中,這幾個湘籍人物都是獨當一面的人才——這是封疆大吏的標準,而想找到左宗棠那樣的大才,就太難了。駱秉章寫這封信時,其家鄉廣東花縣的族人與鄧姓人才爭墳山而巡撫郭嵩燾根本不給駱家的面子(儘管駱秉章寫信疏通),結怨於郭,故貶損過甚。但郭嵩燾不能獨當一面應該是大致不差的事實。

黃濬於《花隨人聖庵摭憶》中收錄了兩篇文章《左宗棠郭嵩燾關係始末》《左宗棠郭嵩燾續編》,分析了左、郭二人反目經過,較為詳細。郭嵩燾晚年在《玉池老人自敘》中猶然不能忘懷者,是左宗棠忘恩負義,上書彈劾他奪其巡撫之位,而授予自己的小老弟蔣益澧。他在與多年追隨曾國藩、李鴻章的丁日昌信中,一再為自己辯白,強調在潮州一帶籌餉的客觀困難,而左宗棠好大喜功,不分青紅皂白歸罪於他辦事不力。其於《自敘》中言:

某公(指左宗棠)知潮州厘捐之少,而不知潮州開辦之獨遲。張壽荃(潮州道道員)固言,潮州紳民,可以順道,而不可強制。但邀允准,陸續猶可增加。賊勢方急,而與紳民相持,此危道也。某公不察事理,不究情勢,用其詭變陵躒之氣,使朝廷耳目全蔽,以枉鄙人之志事。其言誣,其心亦太酷矣。區區一官,攘以與人無足校也,窮極誕誣以求必遂其志,而使無以自申,而後朋友之義以絕。


為軍隊後勤供養,當然會有困難,沒有困難還需要打什麼仗?作為統帥的左宗棠,才不管你強調什麼潮州辦厘捐較遲、潮汕地區民風強悍等原因,他只要結果。如果你辦不了這樣的事,那換一個人來辦。不是順理成章的事麼?左公辦事,與郭嵩燾風格大不一樣,貶之者說其跋扈專斷,褒之者則認為是敢擔當,有魄力。他才不會瞻前顧後,為辦大事需要得罪人那就毫不遲疑地得罪人,哪怕曾是自己的恩人。

丁日昌替郭嵩燾辯護,原因之一是他是曾、左的人,原因之二乃潮州是丁日昌的家鄉,對潮州父老來說,郭嵩燾是仁厚的好官。

郭嵩燾在《自敘》中說到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這「同治中興」三大重臣的功業都和他大有關聯。曾國藩在咸豐二年丁憂時,是郭嵩燾跑到湘鄉荷葉塘,勸曾國藩出山操辦團練;又是他勸左宗棠入湖南巡撫張亮基的幕,左氏功業由此而起;樊燮京控左宗棠劣幕把持,左幾乎性命不測,郭嵩燾運動潘祖蔭上疏為左鳴不平;入值南書房時,咸豐帝詢問左宗棠,郭嵩燾大力讚揚左的才華;曾國藩大營在皖南祁門時,危機四伏,李鴻章不願意為曾國藩草擬彈劾李元度的奏稿,憤然想離開曾國藩去做地方官,郭嵩燾取信勸解道:「試念今日之天下,舍曾公誰可因依者?」為此,郭公自得地說:

三人者,中興之元輔也,其出任將相,一由嵩燾為之樞紐,亦一奇也。(卷15 p.758)


郭嵩燾眼光不錯,分析事情亦精準,但他自己去做,大機率是做不好。他在僧格林沁帳下效力,僧王不滿意;署理廣東巡撫,與兩廣總督毛鴻賓及繼任者瑞麟鬧得不可開交;奉命出使英、法時,耳根子軟,聽從朱孫貽的推薦,同意劉鴻錫做副使,最後兩人相互拆台,成為寇讎。

後世人對郭嵩燾評價很高,除了他敢於萬里出使之外,主要是因為他能理性地、客觀地看待西方的文明與制度,並向中國人予以介紹,他願意以國際社會通行的規則去和洋人打交道。但這只是辦外交的一部分——當然認識是最重要的。若遇到棘手的外交糾紛,譬如像曾紀澤那樣去沙俄首都談判,虎口奪食爭回伊犁,我以為郭公未必能做得多好。

「著述之才」,他大哥曾國藩對其定位很準。但驕傲的人往往不願意承認,有些事非其所長,自己去做會賣力不討好,誤己又誤人。

光緒十年,年已七十三歲的左宗棠由陝甘總督調任福建前線督師,順道回長沙。估計也覺得當年對郭嵩燾做得太過分了,清晨衣冠齊全,去郭嵩燾家叩門拜訪,郭不得已開門請左進門。「文襄頓首,稱老哥,述往事,深自引罪,再三謝。筠仙為留一飯而別,竟不答拜。」【《花隨人聖庵摭憶(上)》P.149】郭嵩燾至死也不原諒左宗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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