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我為什麼寫了那麼多故事」

2019-07-25   余晟以為

「你一個搞IT的,怎麼會那麼有興趣寫航天和航海的故事呢?」 最近在好些飯局上,我都不得不面對這個問題。被問得多了,我想,我應當集中做個回答。

最重要的原因相當簡單,和寫作這篇文章的初衷一樣,就是「我懶得重複回答」。

最開始,我只是在飯局上或者朋友閒聊時說起這些故事。然而,很快我就不勝其煩:因為這些故事太長,聽的人又太有興趣,為了滿足朋友們的願望,我不得不一遍遍地重複這些故事。要知道,哪怕是相當有意思的故事,講三五遍也會索然寡味,講得再多,更是興致全無…… 所以我想,不如我來寫一遍吧,這樣相當於「異步解耦」。文章可以脫離作者流傳,無論有多少人有興趣,什麼時候有興趣,都可以直接取用。

而且,我本來不是靠文字為生的人。雖然我也明白中文世界抄襲盛行,洗稿成風,也非常反感這些歪門邪道。但實在沒有那麼多精力去維權,索性不自己給自己找苦悶,我的策略是「只管殺,不管埋」,我只管寫就好。有讀者讚賞,無論金額多少,心意總歸是收到了,這就夠了。而且從長遠來看,即便我不買粉也不付費推廣,感興趣的人終究會看到。有用信息被有有需要、感興趣的人看到,這就是好事。

第二個原因是,我希望鍛鍊自己的英文閱讀能力。

幾年前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發現一個讓人沮喪的事實:一些以前讓我們景仰的知識分子,他們幾乎不讀英文資料,或許十來年只集中讀幾本英文專著。結果就是,他們的「學問」只能關起門來自圓其說,一旦打開眼界就發現,不但無法接軌國際學術界的最近進展,甚至連若干基本事實都對不上。

不管我們的觀點如何,必須承認的客觀現實是,這個世界上的大部分書籍都是用英文寫的,相當多信息都是用英文傳達的。對超出我們身邊可直接感知範圍的事物,我們基本需要藉助書本來認識。豐富的文本還會帶來另一個好處,那就是可以互相校驗,明辨真偽。

如果只關注中文書,經常只能幹著急等著翻譯版,更糟糕的是,一些錯誤的翻譯反而在中文世界裡被奉為圭臬,當作(外國人提出的)「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以致謬種流傳。比如最常見的「存在即合理」,無數中文文章把它當成論證的依據,但你看過原文就知道,be這種詞很正式,無論如何無法理解為「能看到的現象」,各種歪曲論證當然也無從說起。還有「權力導致腐敗,絕對權力導致絕對腐敗」,這也是耳熟能詳的俗語,但第二個「絕對」其實是absolutely(副詞)的翻譯,意思是「必然會腐敗」,如果你只讀中文,很大可能是從來沒想過「絕對的腐敗」是什麼。

不要以為英文閱讀是「專業」的事情,它其實沒有想像的那麼難。在之前許多年裡,我止步於「需要的時候」看懂一些專業英文資料而已,並沒有太多「通過英文認識世界」的實踐。後來的某一天我忽然發現,如果你真的對某個領域感興趣,而這個領域在中文世界又不是那麼「熱門」,往往會發現資料非常少,而且高度雷同,所以「以訛傳訛」也是常見的。

可是如果你去查英文資料,真是浩如煙海,無窮無盡,怎麼看都不足夠。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同樣的詞條,維基百科上英文釋義的信息含量往往是中文釋義的幾倍、十幾倍甚至幾十倍,而且參考資料一大堆,絕對讓你大呼過癮。老話說「興趣是最好的導師」,絕對沒有錯。

第三,我偷懶,懶得受翻譯的束縛。

迄今為止,我確實翻譯過一些書,也幫忙審校過一些書,讀者反饋都還不錯。但我也知道,翻譯實在是太累了。我很難放低對自己的要求,所以一旦進入「譯者」的角色,往往就進入不惜工本、反覆斟酌的狀態。對於有工作和家庭的人來說,有時候這實在是一種折磨。

但是寫故事就簡單了,只要看懂了原文,寫起來就不會受到文本的限制,不必過分在意語氣、用詞,反而多了幾分揮灑的自如。類似「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的說法,放在譯文里多少有點出戲,但自己寫故事就會顯得很自然流暢。

另外,我個人認為直接「翻譯」多少有點不道德。去年翻譯Wired的文章,我之前和雜誌方多次溝通,在以個人身份購買了版權之後再放出翻譯稿。雖然讚賞覆蓋不了250美元的版權費用,但我覺得值得。如果不是直接「翻譯」,而是綜合多方資料的「編譯」,起碼能減緩一些我的憂慮。

第四,我希望有核實,避免局限於原文。

如果真的希望認真讀一點東西,難免要在閱讀時不斷思考,核對原文的材料,理解原文的邏輯,這樣的閱讀才真正有收穫。持之以恆做下去,習慣成自然,閱讀的速度和質量都會大大提升。我指出過好些次「自媒體」如何不靠譜,並不是我苦心孤詣去查證,而是這些「自媒體」的寫作質量實在太差,一遍看下來就發現問題多多。

同樣,我在閱讀英文資料時也會發現這樣那樣的問題。如果是譯者,我會非常痛苦,「完美復原」原文的錯誤之後,只能用「譯者注」來糾正。但如果我不是譯者,就可以相當自在地糾正。

最近有許多關於文章是關於「阿波羅」項目軟體項目主管Margret Hamilton。如果你仔細看看,這些文章翻來覆去,除了邊角和抒情不太一樣,基本事實都差不多,那是因為它們都來自2015年10月13日Wired雜誌的一篇報道HER CODE GOT HUMANS ON THE MOON—AND INVENTED SOFTWARE ITSELF,這篇報道最早由《機器之心》在2015年10月30日翻譯出來(如今的一些報道可能根本都沒有閱讀原文,直接摘抄的譯文)。


Wired原文

既然來源是一兩篇文章而不是各種資料,在傳播的過程中發生偏差也就在所難免。比如大家都要提到著名的「P01事件」(在「阿波羅8號」返航途中,太空人Jim Lovell錯誤發出了P01指令,將飛船導航電腦的狀態清零)。我已經在不止一篇文章里看到,「程式設計師與MIT密切合作,緊張工作9小時,最終成功恢複數據」,此舉「挽救了兩名太空人」,但其實「阿波羅8號」搭載的是三名太空人。

而且按照我的閱讀習慣,知道飛船在返回地球途中竟然9小時沒有導航數據,第一反應是想知道當時太空人們做了什麼,飛船是什麼樣子。如果沒有閱讀過足夠數量的相關資料,只能用想像的「跌跌撞撞」四個字帶過去。這個問題不難搞清楚,NASA已經公開了「阿波羅」任務的全部天地通話記錄,相關資料也不少,其實不難查證(做個廣告,如果你有耐心等著讀我寫的「阿波羅8號」的故事,一定可以完整的情景)。

第五,我覺得這些英文資料提供了獨特的有趣視角。

無可否認,無論中國還是外國,都取得過非常了不起的成就,背後都有非凡的故事。不過在最近幾年密集閱讀英文資料之後,我忽然發現,它們提供了一個獨特的有趣視角,那就是「自己人搗亂」。

在我們熟悉的典型敘述里,主人公照樣要面對各種艱險,照樣要擺脫各種逆境。不過仔細想想,他/她們面對的困難主要有兩類:第一類是自然的、客觀的困難,比如經費、時間、設備、計算能力等等,總之都是「非人」的;人為的困難大多出自「敵對陣營」,是敵人誠心搗蛋、搞破壞,至於自己人,那多半是(也應該是)「萬眾一心」、「同仇敵愾」的。

但在這些英文故事裡,世界顯然要複雜很多,到處都充斥著不和諧:海軍與中情局、海軍與空軍、NASA與國會、NASA與民權運動人士、中情局與稅務官、中情局與證監會…… 無論哪個機構,哪個群體,並不會因為你劃線「自己人」就乖乖地讓路配合,也不能因為它有自己的訴求和觀點就被劃入「敵人」的範疇,簡單說就是「自己人總搗亂」,最後「七手八腳」解決。唯有持續溝通,在分歧中尋找共識,在衝突中達成合作,是解決這類矛盾的辦法。身為讀者,看他人如何尋找共識、達成合作,也得到許多啟發。

我沒有參加過需要「萬眾一心」的項目,就我的工作經驗,平時在公司里做事也會遇到來自各個部門的「阻力」,不是所有項目都能得到老大欽點這種尚方寶劍的,所以常態就是要耐下心來解決問題,尋求大家都能接受的解決之道。如果敵我意識太強,熱衷把分歧上綱上線,往往不會得到好的結果,長期來看很難成事。

總的來看,如果你有興趣,我寫這些故事其實是大家都省事,是雙贏——我已經看過原文了,只要寫一遍,不必重複講;你如果沒看過原文,看看我寫的故事,起碼也比看那些以訛傳訛的文章要好。當然,如果你真的很有興趣,還是應當自己去讀原文。畢竟,別人(包括我)說的都可能有錯,自己親眼所見、親自思考的才最可靠。

畢竟,真正的知識,恰恰是來自不斷閱讀、比較、甄別、思考的積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