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鍾百超
一位神童,七歲隨口作了一首「詠鵝」詩,便成了千古絕唱。這首詩歌,朗朗上口,婦孺能唱,成為文化的符號。
這個詠鵝的神童便是駱賓王(約619—約684),婺州義烏人(今浙江義烏),唐代著名詩人,與王勃、楊炯、盧照鄰合稱「初唐四傑」。
誰能相信,正是這個詠鵝的神童,日後卻成了一名討伐武則天的旗手。一紙檄文,令朝野震動,天下變色。
把一個詩人變成一位叛逆者,其中又隱含著多少辛酸故事。其實,一部文學史,都是一把一把的辛酸淚。箇中滋味,誰能說個清楚。
命途多舛,仕途坎坷,這是駱賓王一生的寫照。一個讀書人,為何總是遭遇諸多挫折,讓人噓唏,也令人百思難解。
對於書生而言,考場即戰場。如果連考場這一關都闖不過去,便意味著恥辱,更別指望實現所謂的修齊治平理想了。
駱賓王正是科舉的失敗者,平生第一場考試便被淘汰出局。貞觀十四年(640),二十二歲的駱賓王赴京應試,結果落第而歸。雖然考場失利,貞觀十九年(645),二十七歲的駱賓王還是能夠憑自己的本事在京中謀得一官半職,但只做了五年,三十二歲時便辭去。至於什麼職務,無法考證,但可以確定,應該是文員之類的低級崗位。
在科舉取士的年代,若不是進士出身,要想謀一個朝廷命官,就難如登天。不過,機會不是沒有,而是駱賓王並不在意。唐高宗永徽二年(651),三十三歲,駱賓王赴豫州擔任道王李元慶的府屬,其職務大概是參軍、錄事之類。道王元慶是唐高祖第十六子,貞觀九年,拜趙州刺史,十年,改封道王,授豫州刺史。
能在道王手下做事,自然是幸事,而且李元慶對駱賓王的才能頗為賞識。果然,三年之後,特下諭要賓王「自敘所能」,似有考察提拔之意。但不知為何,駱賓王沒有寫自敘,而是寫了一篇《自敘狀》,說:「若乃脂韋其跡,乾沒其心,說己之長,言身之善,靦容冒進,貪祿要君,上以紊國家之大猷,下以瀆狷介之高節,此凶人以為恥,況吉士之為榮乎!所以令炫其能,斯不奉令。謹狀。」
一個士子,既無進士出身,又朝中無人,既要想仕途亨通,又要講究尊嚴,實在是難以理解。三年後,即高宗顯慶元年(656),居然離開了道王府,這是駱賓王錯失的第一次機會。
離開道王府之後,駱賓王回到了山東博昌的家,其父親去世前曾擔任博昌縣令。由於失去穩定的經濟來源,不得不從事一些農事,聊以謀生。但畢竟沒有農民的那份勤勞與細作,因此生活依然窘困,但時光一晃就是十二年。
十二年的耕讀,或許讓他真正明白了,像他這樣出身書香門第的人,只有走科舉之路,才會自我實現。於是只好再度參加考試,以便求仕。
功夫不負有心人,果然,乾封二年(667),四十九歲的駱賓王對策入選,授奉禮郎,一個從六品的官,不久為東台詳正學士。通過考試,謀得官職,可謂春風得意,接著又會發生怎樣的故事呢?
駱賓王偏偏是一個不知安分的人,喜歡折騰,剛過上好日子沒幾年,又忘記了過去的苦難生活。
成亨元年(670),五十二歲,已是年過半百的人,居然離開了東台,隨薛仁貴出征邊塞。咸亨三年(672),又隨軍調赴姚州平叛。咸亨四年(673),五十五歲,姚州平叛後返回長安,秋天,奉使入蜀。後因事被貶謫,充軍西域。兩三年後從塞外返回,到四川參軍,為姚州道大總管掌管書檄,在蜀中宦遊多年。
這次出征邊塞,雖然跌宕起伏,但還是頗有收穫。正是這次從軍,寫下一系列邊塞詩,為唐代邊塞詩的先聲。
上元二年(675),五十七歲,這年秋天離蜀回京,做了武功縣主簿。
上天總是眷顧著駱賓王,可是他總是有意錯過。上元三年(676),五十八歲,吐蕃向唐發起進攻,吏部侍郎裴行儉任洮州道左二軍主管,想以駱賓王為掌書記。能夠跟禮部侍郎一起共事,應該是一次難得的機會,可是他卻以母親年邁為藉口加以拒絕,這是駱賓王第二次錯失良機。
或許是過於自信,不愁沒有官職,就在這一年,駱賓王很快又被調為明堂縣主簿。就在此期間,寫下了長篇歌行《帝京篇》,被譽為絕唱。接著又奉使吳會,年底由江南返回長安,因為生了一場重病,接著母親去世,駱賓王便離職服喪。
儀鳳四年(679),六十一歲,調任長安主簿,不久,又擢升侍御史,這是他一生官宦生涯的頂峰。可是,秋天卻因誣贓而下獄,寫《螢火賦》、《在獄詠蟬》以明志,明年秋冬獲釋。永隆二年(681),六十三歲,這年夏天,貶臨海縣丞。
人的一生,命運是最難把握的,其興衰存亡,仿佛有第三隻無形的手在操縱著。能夠把命運拽在自己手中的人,畢竟為少數。
光宅元年(684),武則天廢去剛登基的中宗李顯,另立李旦為帝,而自己卻臨朝稱制,並想登位稱帝,建立大周王朝。武則天改元文明之後,下詔「職官五品以上舉所知一人」,時為左曉衛大將軍的程務挺非常器重駱賓王,就以大將軍的身份,表薦駱參預典選。但駱賓王已無意於仕途的進取,對武后用權,更是持反對的態度,所以就婉言辭謝,這是駱賓王錯失的第三次機會。
武則天的專製成為駱賓王人生的分水嶺,而某些機緣的出現,卻又加速了命運的逆轉。不知是有意為之還是命中注定,在離京回臨海的途中,路徑揚州時,恰逢徐敬業等人密謀武裝討伐武則天,駱賓王就參與了其事。九月,起兵揚州,駱賓王被署為「藝文令」,為了號令天下,壯大反武陣營,駱賓王代徐敬業起草了一篇討伐檄文,即《為徐敬業討武曌檄 》。檄文傳出,朝野震動,武則天讀罷,雖則震怒,但不無欣賞地說:「宰相安能失此人!」十一月,徐敬業兵敗,駱賓王逃亡,不知所終。或說被亂軍殺死,或說出家當和尚。儘管他的死是一個謎團,但總歸人去樓空,無論哪一種結果,都徹底宣告一代傑出詩人生命的終結。對於他的結局,真不知道該如何去評價,是忠臣還是賊子,還是留待後人去評說罷。
正如學者張世欣所總結,駱賓王備嘗喪父之痛、落第之辱、罷官之恥、入獄之恨,並幾次為流言所傷,歷盡世態炎涼,雖蓄志於心胸,終難伸於天下。垂暮之年,毅然加入叛武護唐壯舉,最後背著「逆魁」、「亂黨」之惡名,悄然消失,不知所終,令當代人瞠目,令後世人沉思。
初唐四傑,雖然都是熠熠生輝的詩壇明星,但各自的命運悽慘不堪,如此辛酸,讀來讓人不能接受。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一個致力於明德至善的人,為何卻沒有得到善終呢?或許裴行儉的評價有一定的啟發意義。
據司馬光《資治通鑑》記載,裴行儉有知人之鑑,初為吏部侍郎,便對人說:「士之致遠者,當先器識而後才藝。勃等雖有文華,而浮躁淺露,豈享爵祿之器邪!楊子稍沈靜,應至令長,餘得令終幸矣。」果然一一被他言中,王勃渡海墮水,炯終於盈川令,照鄰惡疾不愈,赴水死,賓王反誅。
確實,正如裴行儉所言,一個讀書人是否堪當重任,應當首先在於度量見識,而後才是才藝技能。如果恃才傲物,心高氣躁,哪裡能夠享受官爵俸祿呢?
駱賓王因一首「詠鵝」詩而登上詩壇,又因一紙檄文而終結人生,是時乎?是命乎?
生活在一種體制當中,一個文人應當如何立身處世,終究是一個大學問。無論多有才華,如果不能屈伸有度,進退有序,適時而為,順勢而行,那麼,結局終究是悲劇性的。四傑的故事,雖去千年,猶歷歷在目,嗟夫!
2018.8.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