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紅樓夢》大觀園裡的大型中央空調暖男寶玉，雨露均沾，但是論到丫頭，晴雯和襲人可是心尖上的人兒。

曹雪芹老爺子自己非常偏愛晴雯，讓她坐丫鬟排行榜頭把交椅；贊她「風流靈巧」，還拿她的相貌跟園中最美的姑娘黛玉比，如黛玉的「鏡像」。

襲人的待遇也不差，她緊跟在晴雯後面，排行第二位，「溫柔和順」，「似桂如蘭」，儼然是丫鬟中的寶釵。

年少時讀不透曹老爺子的博愛和悲憫，心裡愛憎分明地站隊。

看不上襲人，覺得她就是一個心機婊。

最愛晴雯，她就是一個芙蓉仙子，純真剛烈。

後來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喜歡和不喜歡背後，就是一個人成長的矛盾。

喜歡晴雯，是因為知道自己做不到像她那樣任性純真。她是我們的理想。

不喜歡襲人，是因為她就像我們自己，時時需要妥協。她是我們的現實。

我們可能希望自己更像晴雯，卻常常不得不扮演襲人。

2

在群芳爭奇鬥豔的大觀園裡，襲人的資質普通得很。

在寶玉眼中，她不過「柔媚嬌俏」，對她外貌的直接描寫是「細挑身材，容長臉面」。在美女如雲的大觀園裡，這樣相當於「長得還行」。

王夫人的說法是，「就是襲人模樣，雖比晴雯略次一等，然放在房中，也算是一二等了」。試想王夫人本來就視襲人為心腹，話語間未免偏心。所以綜合看來，襲人在園裡的容貌大概也就是二等水平。

除了相貌普通以外，襲人的業務水平也不突出。就拿丫鬟的核心技能針線活來說，數一數二的晴雯不僅碾壓她，連大小姐史湘雲也勝她一籌，要不，她怎麼請史湘云為寶玉做鞋呢。

她沒有急智，口才也不好，是賈母口中的「悶嘴葫蘆」。

先天硬體不好的她，怎樣成為寶玉的首席丫鬟的？要出頭，只能靠拼，靠軟體。

襲人的拼，表現在她發自內心的盡忠職守，勤勤懇懇，對主子的專注到了「痴」的地步，書中說，「她服侍賈母是心中只有賈母，如今跟了寶玉，心中又知有寶玉了」。

寶玉的衣食住行，樣樣要她打點，喜怒哀樂，常常讓她牽掛。

寶玉給父親大人召喚，她坐立不安，生怕寶玉吃虧。寶玉上了學，她心思不屬，等著寶玉歸來。

寶玉的日常生活離不開她，她在家裡難得休個年假，寶玉就巴巴地過去看她了。

她對寶玉忠心無比，雖然自己沒有讀過書，還是細細地為寶玉考慮前程，她明知寶玉不喜歡聽「好好學習」這種混帳話，依然忠言逆耳地勸說他，生怕他給主流社會拋棄。

她戒急用忍，處事圓融。

寶玉的奶娘李嬤嬤把寶玉喜歡的茶喝了，寶玉大發脾氣，裝睡的襲人眼看事情要鬧大，馬上爬起來，說是自己失手砸了杯子，反應多麼快捷。

又是李嬤嬤，把寶玉留給她的酥酪喝了。還不等寶玉發作，她趕緊轉移視線，假裝肚子疼，吃不了，讓寶玉給她剝栗子吃。

當晴雯快意恩仇，七情上臉，襲人總是息事寧人。

李嬤嬤步步相逼，怪她見自己大駕光臨，理也不理，辱罵她是「小娼婦兒」，說要把她拉出去配一個小子，她也只是分辯說，「病了，才出汗，蒙著頭也沒看見你老人家。「

既然身份低微，也就只能為五斗米折腰了。

她讓我想起那些職場上的老黃牛，忠心耿耿，但是升職時往往又被忘記。

她像兄弟姐妹中的那一個照顧父母最用心的孩子，承歡膝下，仍然最不得寵。

她像男神身邊那個暗戀姑娘，溫柔體貼，懂事大方，男神可以向她求安慰，卻不會把她娶回家。

雖然她是寶玉的解語花，雖然她贏得了「頭一個出了名至賢至善之人」的名聲，她在寶玉心中，還是要排在晴雯之下，更不要說寶釵黛玉相比了。

我們知道她的委屈，就像接受了現實中的我們，常常也要忍辱負重。

3

大觀園是一個風光明媚的女兒國，也是處處有坑的複雜小社會。

作為一個十歲就被賣到賈府的丫頭，襲人不僅沒有娘家可靠，全家人還要靠在她身上。

我們可以想像一下，她要經歷些什麼，才成為了寶玉房中的大丫頭。

這還不是終點。有多少雙眼睛等著看她出錯？有多少人想取代她？

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也因為愛寶玉，襲人想上位做寶玉的二房，跟他地久天長。

她巴結王夫人，投其所好，取得她的信任，甘心做她在園子裡的內應。

她自己跟寶玉發生親密關係，卻在王夫人面前暗示寶玉跟其他姑娘們的關係曖昧，以此顯示自己的賢良淑德。

得到王夫人器重以後，她倒變得矜持了，不再跟寶玉調笑，刻意保持距離。

晴雯深得寶玉寵愛，所以也就成為了襲人的最大威脅，在「下人」這個階層里，她們是競爭對手，爭風吃醋免不了，有時還要你死我活地鬥爭。

襲人背地裡給王夫人告狀，直接導致重病的晴雯被逐出大觀園，鬱鬱而終。

我們對襲人的感覺很矛盾，就是因為她的這些作為，心機深重。

但是，在生存底線面前，誰又是一朵潔白的蓮花呢？許多人說過昧心的話，抱過不喜歡人的大腿，背後八卦過別人，甚至落井下石。

大奸大惡的人，和聖人一樣是少數。襲人並非狼心狗肺之輩，至少她沒有恃強凌弱。她對人，特別是對小丫頭和劉姥姥這樣的下人很和氣，很善良。

她只是為了保護自己，自私了點。她的可惱可嘆之處，就是真實的人性。

4

諒解襲人，憐惜她，並不妨礙我一直愛晴雯，即使是後來看得清楚，她並不完美。

為什麼要完美？她已經那麼出眾。

她是大觀園裡長得最標緻的丫鬟，沒有之一。

她不但長得好看，更心靈手巧，真是秀外慧中。

寶玉為讀書苦惱，襲人只會苦口婆心地催他，晴雯就會幫寶玉編一個理由，說是半夜有人闖入園子，讓寶玉受到了驚嚇，如此這般就混過去了。

她藝高人膽大。

賈母給了寶玉一件稀罕的雀金裘，不小心燒了一個洞。重病的晴雯滿眼金星亂冒，還是強撐著坐了起來，用絕妙的針線活把它補得天衣無縫。沒辦法，只有她會補。

如果說襲人希望愛寶玉，甘心把自己放到塵埃里，晴雯因為愛，卻更要保全自尊。

她輕易就成為寶玉心中獨一無二的存在，而且時時表現出不稀罕的樣子。

她失手摺了扇子，寶玉說她兩句，她就敢頂嘴，最後寶玉還是低聲下氣，用撕扇子來換千金一笑。在87版的電視劇《紅樓夢》裡面，晴雯撕扇子那一幕，那種嬌俏任性，不知圈了多少粉。

寶玉邀請她一起洗澡，堪稱性騷擾，晴雯輕描淡寫地擋了回去。

她心中對平等的感情有著朦朧的追求，不屑於偷雞摸狗。

別的丫鬟，為主子的賞賜，歡天喜地；襲人為王夫人的恩寵，感恩戴德，晴雯卻不屑一顧。

她不乏缺點，有時過分伶牙利齒，乃至尖酸刻薄，四處得罪人。她知道寶玉寵愛自己，免不了得意張揚，偶爾讓人吃不消。

但是，她沒有害過人。即使知道襲人跟寶玉發生親密關係這個秘密，她並沒有為了邀寵，向主子告密。

晴雯的美貌，出色和不羈，讓她變成了許多封建衛道士的眼中釘。中年女管家婆等不及說她的壞話，王太太一看她就討厭，襲人視她為對手。

各方聯手，終於找了一個機會，在抄檢大觀園後，把她逐出園去。

晴雯一生有「心比天高」的資本，卻逃不過「身為下賤」的命運。

她是我們生活中那種光彩奪目，天資出眾的人。有顏任性，有才張揚，忠於自己就行，需要什麼情商？

那是多麼爽的做派。因為我們做不到，更因為知道這樣的人始終是要吃虧的，所以心疼她，就像心疼那個曾經耿直的自己。

5

晴雯和襲人都是痴心錯付的女子。

當晴雯擔了引誘寶玉的虛名，含恨而終的時候，平時整日山盟海誓的寶玉，在盛怒的母后面前，慫了。

襲人呢？寶玉說出家就出家，從來沒有想過她的後半生。沒名沒份的她，連耗在大觀園裡為寶玉守節的資格都沒有。公子始終跟她無緣，她只能委屈地嫁給了一個陌生人。

在曹公的筆下，生不逢時的美好女子，真不可能有幸福的結局。她們盡力了。

以前我喜歡晴雯，現在還是愛她，為這朵易散的彩雲傷懷。

以前我鄙視襲人，現在理解了她。用盡心機又如何？不過是為了活下去。活得好一點。

年少不懂《紅樓夢》，讀懂已是中年人。

帆子號：情感，熱點，人物；三觀獨立，日常較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