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小笨
我在 HiShorts!廈門短片周認識了很多青年導演。最終拿到最佳劇情短片的導演趙蘊懿掛著大大的圓框眼鏡,特別喜歡笑,到哪裡都戴著一頂毛線帽,她的片子《一些風景》其實爭議不小,在終審評委最後一輪投票里它是率先出局的,但是評委會輪值主席章明堅持著把它「撈了回來」,這才讓本來只是來廈門蹭吃蹭喝的她拿到了大獎。
在頒獎禮前一天的評審見面會上,我問幾位評審青年導演有什麼共性的問題,章明是最後接過話筒的,他先「批評了」我們這些媒體,在他的心裡對於青年導演創作的趨同化,不斷製造同質化信息的媒體也是要負責的。最終風格獨特的《一些風景》能夠拿下大獎,也許正是他某種態度的映射。
在視聽語言上去模仿大師,創作主題相對趨同的作品,這對於青年導演來說幾乎是不可迴避的,但落回到每一個個體,他們又都是個性鮮明的。
老王原來是在光線傳媒工作,當過好幾個綜藝節目的製片人,去年他脫產去了北京電影學院的導演進修班,進修班學費很貴,一年要8萬,或許是因為學費昂貴,北電為進修的學生安排的課程非常密集,每周只有星期三的下午沒有課,但他們還被安排著去聽各種講座。
他每天花在上下課路上的通勤時間就有3個小時,有時候課一上就是幾個小時,想起身活動一下,看著講台上一直站著的老師又不太好意思,用他的話說,這一年進修下來,「我的腰都快斷了。」
老王原本的工作其實收入不菲,前景也夠好,但他還是堅持去了進修班,終究是放不下創作的夢想。他拍了一部叫《海雀》的短片,故事裡有病痛、親情乃至跨國婚戀。
我和老王在酒店大廳喝酒聊天到半夜,一起的還有一個叫張穎的女導演,和很多選擇去美國或者歐洲學習電影的年輕人不同,她高中就去了南非,在開普敦的南非視覺藝術與表演學院學電影。
張穎的作品《清潔》入圍的是實驗單元,介紹里就有「時間和空間的流動」這樣的字樣。除了拍短片張穎業餘時間還是一名 DJ,也參加音樂演出,什麼新潮玩什麼,是這一世代年輕人該有的樣子。張穎在 HiShorts!碰到了另一個青年導演,平時是做 VJ 的,她開玩笑說兩個人正好可以互補合作一下。
在 HiShorts!,像趙蘊懿、老王、張穎這樣的年輕創作者還有很多,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與創作有關的獨特故事。
雖然也有一位組委會頻頻提及的60歲導演,他原來在《成都晚報》做攝影記者,每年都拍一部紀錄短片投給 HiShorts!,但創作者中的絕大多數,都是年輕人,在某種程度上他們是中國電影未來的中堅力量。
在評審見面會上,《燃燒》的編劇吳政美比較了韓國和中國青年創作者的差異,她覺得韓國青年導演比較在意獎項,會精準地計算哪種類型的片子容易拿獎,中國青年導演的創作則更為自我和自由。
我不知道她這番話里客套的成分有多少,但在去年的評審會結束後,我們在刮著寒風的路邊碰到了來當評審的李滄東,李滄東是吳政美的老師,我們問過他類似的問題,得到的答案也幾乎相同,這讓我傾向於相信他們並不只是在恭維。
也許中國電影的未來真的挺有看頭的。
由於舉辦時間和地點的原因,HiShorts!廈門短片周的很多展映來的觀眾並不多,但觀眾提問環節卻很少冷場,因為很多提問題的就是入圍短片節的年輕創作者。
在 HiShorts!你幾乎聽不到電影節常見的演講式提問,年輕創作者對於長篇大論地抒發自己的感想興趣寥寥,他們的困惑是具體的,他們最在意的就是創作的細節,或者說我到底該怎麼創作。
《西小河的夏天》是去年已經上過的院線電影,導演周全和在廈門拍戲的主演榮梓杉都來到了現場,電影其實在三年前就拍完了,很多細節周全必須很仔細地回憶才能想起來。
拍戲的時候榮梓杉才10歲,一位提問的青年導演也在拍兒童題材,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如何和兒童演員相處,如何去調教他們演戲,以至於周全給出了自己的答案之後他還是不夠滿意,他想要更多的細節。
類似的故事每天都在發生。青年導演好奇紀錄片導演趙亮為什麼直到今天仍然堅持在自己扛著攝像機拍攝,《路邊野餐》放映結束後很多青年導演問製片人單佐龍的是如何平衡投資方和導演個人創作的關係,甚至開幕影片《搭鞦韆的人》的導演於大雄也會坐在影廳的第一排,和《善良的天使》的英國導演柯文思交流紀錄片素材到底該如何取捨。
這種熱情在《齊馬藍》導演 Robert Valley 的動畫 workshop 中達到了高潮,那一天現場來了整個短片周最多的聽眾。Robert Valley 花了兩個小時分享了自己全部的創作經歷,他幾乎將《齊馬藍》誕生的全過程搬到了現場(有關 Robert Valley 分享的詳細內容請看今日二條)。
他講了很多的工作方法和靈感來源,他為了找到符合自己設想的齊馬藍色,看過的藍色相關圖片不下千張,主人公的臉和身材則是從博爾特和邁爾斯·戴維斯身上找到的靈感。
當他放出自己工作手稿時,坐在我旁邊的音樂製作人龍飛迅速掏出手機,他說,「這個東西不僅做動畫有用,做別的同樣有用,這是好的工作方法啊。」每個來到短片周現場的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汲取著創作營養,這種交流和碰撞是直接的,是未經渲染和加工的。
在 HiShorts!,我印象最深的一場對談來自紀錄片導演周浩,周浩的《高三》、《大同》、《市長》這幾部作品幾乎是國內獨立紀錄片中受眾最廣的。
那一場放了他的兩部短片,那兩部短片因為是合作片,說實話在他的作品序列里水平並不算高。現場的提問大多與作品無關,一個入圍的紀錄短片女導演,她在創作一部有關抑鬱症的紀錄片,但被攝對象並不太配合,她也苦惱於作品始終無法達到自己的設想。
周浩正在創作的紀錄片《孤注》同樣也是心理健康題材的,但他並沒有甩出什麼心靈雞湯,而是直言不諱地說,「也許你就不該去拍這部片子」,也許是覺得自己太直接了,周浩導演又補充了幾句,「我幾乎是國內最早強調紀錄片是有原罪的,我們要知道介入別人的生活,分寸在哪裡,知道何可為何不可為。」
在那場對談的最後,我把周浩的一句話記在了手機里,那句話既像是他說給自己的,又像是他和所有年輕創作者共勉的,
「我們其實是在用影像的方式探究我們與世界的關係。」
在整個短片周期間,豐江舟的噪動·南音演出是讓我最為投入的一場活動。
去廈門之前我們去豐江舟的工作室採訪了他,在採訪的最後他為我們展示了這場演出的一些 demo,他自己打趣說這都是幾年前做的了,現在早都不做音樂了。
那時候我們還沒辦法完全感受到這場演出的真實模樣。演出是在一個青少年體育活動中心辦的,現場的布置其實頗有些衝撞感,整齊排列的椅子都套上了紅色的椅套,統一露出著某某婚慶的字樣,觀眾里有不少是帶著孩子來的家長,他們把它看作一場再普通不過的文藝匯演。
但在演出開始之後,這些「違和」似乎都變得沒那麼重要了。豐江舟的音樂實驗性很強,配合著晨練老頭、智取威虎山或者是簡單的色塊組合的視覺呈現,都能帶給人極強的視覺衝擊。
演出結束後龍飛不無激動地跟我說,「在我年輕的時候,可沒機會看到這樣的演出,我真希望現場能有哪怕一個學生被影響了。」現場也的確有學生跑到豐江舟的身邊,讓他在自己的筆記本上簽名。
很多時候你能看出 HiShorts!在努力與廈門這座城市連接在一起,這種連接有時候是一場有關南音這門古老藝術的分享會,有時候是一場頗具廈門環東海域特色的破冰晨跑。
而更多的時候,這種連接其實與人有關。 HiShorts!的一位志願者是我們的讀者,她對音樂和電影都有著超乎常人的熱情,她羨慕我們這些人在北京「什麼演出都能看到」,她也向我抱怨著某些廠牌用非常敷衍的陣容「糊弄」當地的年輕人。
她偷偷溜到沈黎暉當嘉賓的論壇,只是為了看一眼「巨星」本人。某種程度上,來 HiShorts!當志願者,就是她尋找到的離自己喜歡的流行文化更近的一種方式。
每一座城市都有熱烈追捧流行文化的年輕人,但的確也不是每個人都能直接地享受到流行文化的滋養,還真像《了不起的蓋茨比》那句用濫了的話,「要記住,這世上並不是所有人,都有你擁有的那些優勢。」
好在情況在好轉。在現在的廈門,你能夠到處看到文化事業拔地而起的樣貌,很多人在私下裡傳遞著有關文化產業優惠政策的小冊子,各種文創產品更是塞滿了到訪當地的旅客的行李箱。在金雞百花電影節正式落地之後,廈門更是成為中國電影某種程度上的一個中心之地。
HiShorts!也正是誕生在這樣的背景之下,這讓它天然就帶有和年輕人親近的特質。年輕的創作者在這裡開啟自己的導演之路,他們在這裡貪婪地學習著和電影製作有關的一切,而熱愛電影的年輕觀眾也能夠離自己喜歡的銀幕、喜歡的電影人更近一點。
離開廈門的前一天,我又碰到了那個志願者,我想了想跟她說了一句「希望你也可以找到自己喜歡的事」,她給我的回覆很簡單,一個哭泣的表情加一個好!。
隔天她把這句話發到了朋友圈裡,配上的文字是「結束了在海邊實習的一周,不知是喜是悲,因為找不到別的理由不開始複習期末考了。」
電影總會結束,生活還會繼續,但能有這樣和電影陪伴的海邊七日,答案應該會是一個大大的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