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多了金句容易變成罐頭

2020-04-17     Lens

如果你對網絡上的言論表達略有關注,可能會注意到一個現象:大部分人說話越來越「簡單一致」了。

似乎有點道理就叫「金句」,以愛國名義群起攻之就變「出征」,談戀愛不歡而散也常會被叫「渣男/渣女」,扔出些「不中聽」的觀點就變「帶路公知」,多談論幾本書幾個樂隊就是「文藝青年」。


一些本來需要仔細琢磨和分辨的場景,在「一頓操作猛如虎」的粗淺概括下,不僅變得令人疲憊或污名化,也失掉了它的最初含義和表達該有的分寸。



近日和一位出版界的朋友閒談,她坦率地表達了對當下網絡語言環境的擔憂。首先就是「金句」這個詞。

「金句這個概念很有意思,造得很合時宜。在碎片化的時代里,大家對『金句』的需求激增。好書被肢解,任由扭曲,剛好夠各種營銷號寫出一些『假養料』,給到讀者短暫的快感,慢慢就讓人失去閱讀長篇和看懂別人講話的能力。」

這種隻言片語的「聰明話」看多了,很難感受到好文字的骨血和脈搏。

但只要說得夠多,「金句」就成了大家會脫口而出的概念。


還有「渣男」這個詞,雖然常常聽到,但它本身的概念界定卻特別模糊。

他們的主要特質是情淺言深還是始亂終棄?是已婚已戀男明星和女性朋友共用吸管,還是家暴行為、屢次劈腿,甚至性侵?沒個定論。

好像這些案例都可能被稱為「渣男」,連有些男生加班沒秒回、回家不洗碗,也要被罵「渣男」。

從語言學的角度來看,這種含糊的概括和不分場合的濫用,其實是應該謹慎一些的,因為濫用往往會造成詞義的不合理擴大(有時會是縮小)。

它帶來的後果就是,即便這個人已經達到了犯罪的程度,事情的嚴重性也會因為蒙著兩性薄紗的「渣」而被迫模糊掉焦點,嚴肅的「法律問題」也可以變得「私密化」。


還有一些複雜的感情,又會被這些標籤簡單粗暴地遮蓋了,浪費了我們去擴展自己理解的機會:很多時候,人都有可憐的、困擾的一面,包括我們自己。

至於「帶節奏」「屁股歪」「雙標狗」,或者是「種草」「拔草」「吃土」這種詞就更不用說,這兩年鋪天蓋地地出現,如果聽多了用多了,於人的心智也是一種損耗。

出現這樣的現象,說到底其實還是一種簡單化的「貼標籤」,是思維上的懶惰。


說起來,「貼標籤」是難以避免的正常行為,它幫助我們在理解世界時刪繁就簡,節省大腦能量。但如果過於習慣這樣做,時間久了大腦大概就要鈍化了。

面對層出不窮的複雜事物,思維要是變得單一,世界就會變得「非黑即白」,所有事情都可能在以秒計數的時間裡被「蓋棺定論」。

這種思想層面的「蓋章」,反過來也會圍剿我們的生活。



當人掉進熱衷蓋章定性的「回聲筒」里,就會喜歡拿著放大鏡審視周遭,試圖用自己立下的道德標準來衡量一切。

這種審視出現的範圍可以非常廣,它可能包括現實生活,也有可能是虛擬的文藝作品。

在我們平常的話語裡,常常能聽到對身邊事諸如「三觀盡毀」「人設崩塌」這樣的評價詞。


這個「三觀盡毀」說得頗有點「居高臨下」的意思,但本質不過是「跟自己的三觀不同」罷了,「人設崩塌」聽起來很災難,但其實不過是簡單思維對活生生個體的「完美假象」的扭曲渴求。

這樣看來,12年前周慧敏關於倪震出軌的聲明(因字數限制截取部分),幾乎可以算得上「詮釋複雜性」的典範:

我與倪震識於微時,一起共渡過不能盡算的高低起落,早已磨合了一套我們之間的相處藝術。一個人的問題,兩個人去修正;一個人的挫敗,兩個人去承擔。我倆是一個團隊的,沒分高低,輸贏也是一體 。某程度上,周慧敏早已是一位不同面貌的倪震。任誰一方受到傷害,另一方都願抵禦百倍的痛。一起走過將近二十個年頭,絕對不是在一般人的準則下相愛,但外人卻總愛把自己的一套價值觀去評價、批判屬於我倆之間的愛情。


香港這片是非地,無風三尺浪,暗箭來自四方八面,行差踏錯一步就如掉進斗獸場。當中我們需要的信心,包容,付出是一般情侶無法體會的。顯微鏡下看世界,任誰都難合格。


多謝各位。


「原諒與否」,這是當事人自己的事情,自與旁觀者無關,這時候要是充滿「立場感」地「站隊」「表態」,反而擠占理性思考的空間。

王小波在《沉默的大多數》里說:

「我認為,在人類的一切智能活動里,沒有比做價值判斷更簡單的事了。

假如你是只公兔子,就有做出價值判斷的能力——大灰狼壞,母兔子好。然而兔子就不知道九九表。

此種事實說明,一些缺乏其他能力的人,為什麼特別熱愛價值的領域。

倘若對自己做價值判斷,還要付出一些代價;對別人做價值判斷,那就太簡單、太舒服了。

講出這樣粗暴的話來,我的確感到羞愧,但我並不感到抱歉。因為這種人士帶給我們的痛苦實在太多了。」


現實世界似乎是不夠,於是這樣的圍剿延伸到了對文學作品的解讀,甚至看教科書的眼光審視文藝作品,只可惜文藝作品從來就沒有許下「正能量滿滿」的承諾。

《花樣年華》作為屢屢登上電影評選前列的種子選手,其實講的是一對雙雙被伴侶出軌的男女,合計對策,卻也愛上彼此的故事。

片中男女主角出軌、吸煙一樣不缺,但這並不影響作品的魅力。

《英國病人》曾經被英國布克獎(Booker Prize)評為「最偉大的小說」,但卻在豆瓣上見到不少這樣的評價。

我並不反對時刻想要看到「光明偉岸」的初衷,但是「不得見光」的東西,至少也得有存放之處,因為我們不僅需要給平淡生活一個出口,也要坦然反抗「美化現實」與「虛偽粉飾」。

如果一味地只給傻白甜的糖,捂住眼睛和耳朵,日後便再難打開那扇代表著創造力甚至是人生真相的天窗。

如果道德的枷鎖時刻束縛著文學藝術,那藝術史上估計就得多不少的行屍走肉。

至於「教壞未成年」的論調,可以用心理研究學家布魯諾·貝特萊姆的話來回答:

「這些對人造成『衝擊』的內容,有助於宣洩孩子的可怕衝動,讓他們以極低的成本,提前進行一場社會演習。」

人性的灰色地帶,即便多麼反對,也至少應該允許它呈現形式上的存在。



在上世紀三十年代,當時的英國社會形勢動盪,有些人在交流的過程中呈現出一種不講邏輯,甚至是反對邏輯反智的趨勢。

哲學教授斯泰賓(Lizzie Susan Stebbing)寫了《有效思維》一書,提到人們在思考時常會遇到內在與外在的干擾。


在公共的群眾語言(mass language)里的空話、套話和陳詞濫調被斯泰賓稱為「罐頭語言」,它在政治和商業場景中也經常會出現。

在複雜多變的事情面前,人們從現成語言中找到方便的解答,就會感覺到把握形勢的力量。久而久之,很容易養成一種習慣,接受一些可以免除思慮之苦的簡明論斷。這就是「罐頭思維」。

這種思維方式具體表現為「被一群人採用的一句話」(口號)和各種「聽見別人說就跟著說的字眼」,它讓人思想懶惰,先是不肯自行思考,慢慢就喪失了自行思考的能力。

斯泰賓說:「一種罐裝的信念是方便的:說起來簡單明了,有時還帶三分俏皮,引人注意。」

但是文字的力量終究是強大的,當我們重複使用簡單化的詞語,就是大腦放棄思考、慢慢投降的過程。

歷史上沒有哪個時代的人們能像今天一樣自由地交流,沒有哪個時代的信息能像今天一樣快速傳播。但同時,也沒有哪個時代的語言,像今天一樣被濫用、被輕慢、被不加思考地複製。

當然,語言本身就是一個不斷演變的交流工具,使用這種「簡單化的字眼」並非罪惡。

但是,如果你每用一次這樣的字眼,實際上就是在承認「對這個事物我沒有能力認知其複雜與多樣性,所以用這種方式」,每多用一次,就是助長公共話語和個人邏輯在智識上的墮落。

正如斯賓泰所言:「只有那些經過認真思考才得出的結論,並且認識到自己的結論與別人不一致的人,才能夠容忍別人。容忍並不是冷漠,更不是無知。一個民主的民族極其需要清晰的思維,它沒有由於無意識的偏見和茫然的無知而造成的曲解。」

否則,一個處於眼罩下的心靈,永遠不可能自由。

主要參考資料:

https://book.douban.com/review/5102657/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cn/mbbniHEBrZ4kL1VipROh.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