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個唱戲的,九個考究吃

2019-08-20   戲曲寶

舊時

伶人嗜好

吃喝賭玩

吃喝嫖賭是普通一般人的嗜好,伶人除極端避免第三種「嫖」的嗜好外,而於其餘各種嗜好,差不多同各級社會的人們相同。稍微有些聲望的角兒,家裡都雇用著一兩位有名的廚師,置辦些佳肴美食,供其日常咀嚼,所以十個唱戲的就有九個歡喜考究吃的。

要講到喝字,據外界人的心理,總以為他們最愛講嗓子(嗓子是他們的本錢),絕不肯飲過量的酒損害寶貴的嗓子,其實這是代他們過慮了,以前的何桂山、俞菊笙、王玉芳、陳德霖、裘桂仙、李百歲諸人,和現在的程硯秋、馬富祿、王少樓、李多奎等全是飲量極宏的。拿黃酒來說,恐怕每人都有四五斤的酒量。白眉毛王九爺(玉芳)年已七旬開外,然而當不佞同蘇少卿君每周宴請他的時候(民國八九年間約集同好數人請王先生說戲,除月致酬金外,並每周公宴一次),彼猶能飲黃酒五六斤。而且飲後高歌一折,嗓音更為洪亮,由此可見伶人好飲的也是很多。

關於賭錢這樁事,除去打打小牌,藉為日常消遣外,要像上海某名旦沉溺賭窟,凈擲數千會那樣的豪賭,恐在舊都伶界裡還不多見。就中只有一個言菊朋,歷年為作公債賠了三四萬金,把所有多年的積蓄完全送光。因此他每同人談起這事,常好自己開著玩笑說道:「我是票友下海,內行人都說我沒有師傅,其實我的確有師傅,我並且很孝敬師傅,無論我有多少錢,我都交給他老人家的。」別人很詫異地問他道:「那麼,言三爺的貴老師到底是誰呢?」他苦笑著回答道:「我的敝老師就是『公債』呀!」逗得別人也都樂了。

除了菊朋之外,還有徐碧雲、荀慧生兩人,比較好玩玩牌九(北人叫吃狗肉),輸贏略大,此外就沒有再聽說另有哪一位現存的伶工比他們三人更為好賭的了。

聲色犬馬,這是亡清時代一般旗人的嗜好,因為他們生下來就有口糧,上人又都是黃帶子,宗室鐵帽子王以及貝子貝勒等等的位份,所以這一輩公子哥兒全是富生富養,只曉得花錢尋點樂子,去消磨他們每日的時間,所以聽戲、逛窯子、養著鷹犬、飼著肥馬,那都是他們最普通的嗜好。

可是到了民國,北平東城裡住著的這班貴公子哥兒,還有些世襲的什麼王爺。某某將軍,可全都討了飯或是拉了洋車了。倘你要是個老北平的話,當你出門僱車的時候,瞧兒那些年紀五十上下、傴僂著腰像個老槍的樣兒,滿口很爽脆的京腔,一步一挪連車子都掌不穩的這輩人,差不多十之八九都是在少年時代享過福、飽嘗過聲色犬馬諸般滋味的闊大爺,因為他們自幼沒有受過教育,更沒學習一技之長,及至鼎革而後,除了拉車子討飯之外,別的什麼活都幹不了的。最可笑的是當他們犯了路規,被巡警木棍加身的當兒。他們常會大發牢騷,把亡清時他們家裡的威風氣派,說給坐車或路旁的人聽。

我們有時聽了,也覺得可笑而可憐。有些促狹的人兒,還拿話打趣他們道:「誰叫你們在幼年的時候把福都享盡,不留點樂子現在快活快活呢?」他們聽了也只有長嘆一聲,依舊幹著脊背朝天、兩腿奔忙的工作,怎敢再回首憶當年呢?

在清末像姑侑酒的惡習還沒取消的時候,戲班裡的人時常都同這些公子哥兒在一起廝混,不時出入王公府邸,久而久之也就沾染了些養蟲鳥、玩金魚、放鴿子、架鷹隼等等的嗜好。對於上述這幾樁事,愛好最深、耗財最多的就要推余叔岩、金少山、王蕙芳、荀慧生及貫大元父子等了。

王蕙芳享名在蘭芳以先,當時很為辮子大帥所賞識。後來因為他忽視了自己的藝業,每日專在放鷹上用著工夫,天一亮就起身出門,帶著大鷹往郊外去放,荒田野冢間到處都有他追逐的足跡,風吹日曬,慢慢地臉兒也黑了,腳兒也大了,身體也肥壯了,滿臉上還長了些棗疙瘩,哪裡還像個婀娜嬌艷的名花旦,簡直比唱花臉的還要黑得多,所以聲譽一天低似一天,後來雖有一段時間改唱過小生,聊以維持生計,但他又不像妙香似的去苦心研究,所以不久又閒了下來。現在聽說靠著教徒為生,情形很為慘淒,較之蘭芳的處境,真有天壤之別。古人說「玩物喪志」,蕙芳就是犯了這個毛病。

荀慧生很歡喜飼養金魚。當他住在南半截胡同的時候,單有一個小院落,栽種些樹木花草,另外擺列著許多砂缸,內蓄各色各樣的金魚,雖是比不上北海及中山公園裡的大、多,但足也很有幾條形象奇特,頗為外間所罕見的。慧生一天到晚也是忙著換水、喂食,拿著全副的精神來照料著它們,但是久而生厭。後來他在椿樹胡同購置一所新宅,每日大興土木,改建一所小花園,畫棟雕梁,各處全用紅色油漆,足足忙了半年工夫。誰知好說俏皮話的餘三(叔岩),就住在慧生後面的胡同里,天天聽到這種碰石頭、拉大鋸的聲音,有一天遛到慧生那裡,向他開著玩笑道:「等你的皇宮內院造齊了,你再來猜一猜我的袖內機關吧」。這話是因為他們同時出演新明大戲院時,余、荀合唱過《探母》,所以叔岩自比為駙馬,拿慧生當了公主,這也是藉此討便宜的意思。慧生自從搬到這所新居以後,單在後院設備一所清靜的書房,每日作書習畫,念念戲本子。竟把從前玩金魚的那種嗜好,全行丟掉了。

故都的樓房極少,人家的住宅里十之八九造的都是平房,有幾個院落的極不稀奇,所以很有些多餘的房屋當作鴿房,真比上海窮人住的鴿樓大上幾倍。養鴿子的人家,以經濟富裕、無所事事的人居多。叔岩同貫大元父子(父名紫林,業武旦)全有這種嗜好,每人所養的數目,至少要有三五十對。在鴿房的木架子上,格成許多的小室,每小室中置鴿一對,毛色有白、灰、雜各種,每日這些飼食、洗刷的工作,簡直忙得不亦樂乎。及至天氣晴朗的時候。爬上高台或屋頂,把挑出的好鴿子,撒放出去幾對,掛上哨子,高翔空際,迎風作響,的確也是一種樂子。放出去,飛回來,即令再高再遠,也不會失迷路途,尋不著老家的。叔岩平素很懶,惟有對於這事,忙得非常高興,倘有時遇著比他好的鴿子。縱令花費極高的代價,也得買了回來,他家的蛐蛐葫蘆,有價值百元一個的,由這些小地方看來,就可知道他那種好勝的性兒了。

叔岩除了春天放鴿子、夏天往公園納涼、冬季揣著斗蛐兒這些嗜好之外,一到秋天,他又更忙得連飯都來不及吃。鬥蟋蟀的玩意,在上海是不多見的,因為水門汀的地也藏不住這類小蟲。北平人對於這種賭鬥的事兒,依舊還很風行著,有賭得厲害的,簡直一嘴能連房子咬倒。這個意思是說當鬥蟋蟀的當兒,有些人先拿現錢來賭輸贏,等到現錢輸光,就把房契也押給人家去賭,萬一自己養的蟲兒還是咬不過人家,那就只好連房子也輸了出去,這不是一嘴把房子咬倒了麼?餘三也極歡喜這個調調兒,每到夏秋之交,就忙著差人去捉蟋蟀,有時自己高興,也提著小燈籠或拿著手電筒到河邊、城根、墳堆各地方去尋捉佳種。

北平有些窮人家的孩童,也日夜捕捉。大批地賣給有錢收蟲的人家,所以像叔岩等,一養就是幾桌,大概一張八仙桌上,可以擺放著幾十個砂罐,每一罐內,置蟋蟀一二隻不等,並且罐上置罐,約有三四層或五六層,因此每二張桌上就有蟋蟀百數十隻之多,有些大府邸的闊少爺,每遇到同好的人就問「你府上今年養幾桌?」其實一桌的代價,就很可觀了,何況是養個三桌五桌呢?

有一年,我在榮稚峰府中的西花廳里,看到叔岩同一位無錫人姓楊的一番大斗,這位楊君是平津養蟋蟀的大王,他家裡本來就很富足,而他每年在這上頭還可以贏個一萬、兩萬,所以他家養的蟋蟀比誰都多都好。平日專雇著幾個人管理這事。每逢同人家比賽的日時,先命人挑著擔兒,揀上好的擺在盒擔里二三十罐。及至到了約定的地點,將罐兒取出,放在天井裡的桌案上,罐蓋揭去後,用極細緻的竹藤子蓋在上面,讓這些小蟲兒曬曬太陽。未咬之前,先把每個的分量稱一稱。註明一錢或是八分、九分,一錢多甚至二錢重的也有,不過身個太大的反倒不如短小精悍的來得兇猛耐久,故而雙方斗咬的時候,總是以一錢上下的蟲兒為多,一錢同一錢的咬,九分同九分的斗;雙方的分量是絕不能懸殊一點的,所以掌天秤的這人,非心地公正不可。叔岩的同楊某的咬了幾陣,總是輸給他的多。後來花了十塊錢買了一隻蟲兒,也曾咬敗了不少的勁敵,他心中非常得意。過幾日,又約在榮宅決鬥,這次賭的輸贏,比原來都大,起先還能咬個平手,等到後來仍是敗在人家手裡,輸了錢不算。光是面子上也太不好瞧了。所以,他從此以後,就氣得不再玩了。

金少山這人,真可算伶界一怪,他因為沒有兒女,在家時就養著一群貓狗,貓有北平獅子貓與江南各種貓之分,狗則有西洋種及中國種之別。此外,他還養了兩隻猴子,一隻老的都養了十五六年了,被他訓練得能開門關門,開動信箱,遞封信兒,見了常來的客人也會同人握手,拿起客人的帽子替他掛上,除了不會說話外,少山簡直就拿它當作丫頭一樣的使用。他夜間抽煙,一家人都入了睡鄉,有了這隻猴一旁陪伴著,遞個東西,倒也不甚寂寞。不過日子長了,猴兒躺在下手的煙鋪,竟也會抽個一筒兩筒,少山每日過足癮後,也得燒兩口給它呼呼,有一天,我到少山家去,忽然瞧不見它了,因問少山是怎麼回事?他聽罷我的話,也不答覆,就把我帶到扶梯跟前,很憐惜地指著亭子間門上掛的鉛絲籠說道:「前天雨落得很大,一天到晚簡直沒停,家裡的存糧本來都不夠我用的,故而只燒了一口給這畜生吸了,哪曉得它已真正上了煙癮,遇到這樣陰天,可是有點熬不住了,一會蹦上床,一會跳下地,我自個煙沒抽足,當然也沒有精神顧到它的身上,誰知它瞧我剛一眯盹著,不管它的事了,他就跳到我這邊,把我的左手腕咬了一口,當時我又驚又痛,拿起皮鞭一陣亂抽。打了一頓後,恐怕它咬開了頭,再咬別人,所以才把它裝在這個鉛絲編成的籠子裡,每天還得照樣給它煙抽。」說罷,少山又向著猴子喊道:「三啦,打個呵欠,拜一拜,我給你煙吸。」那個機靈的猴兒聽了,馬上就做這兩種動作,當時我看了也很覺得有趣,即命少山的夥計把籠子取下樓來,放在床上。讓少山燒給它抽。可惜猴的生性是喜動不喜靜,少山的本意,原不過是想藉此收收它的性兒,至多三幾天就把它放出來,誰料不到幾天的工夫,它就悶死了,少山為了這事,非常懊悔,自己還大哭了一場。用個小匣子把它殮起,著人送到普善山莊,不知道的人還疑心是位有錢人的少爺或是千金小姐哩。

有一次少山同梅博士到香港唱戲,曾花了六百塊錢買了一隻小老虎,這隻虎的頭上有個很清楚的「王」字,又因他自己是屬虎的,所以他情願出了很大的代價買了它來,預備帶回上海,在他寓中可以開一個虎、猴、貓、狗的動物博覽會了,不料想,這隻虎太小,當他在船上的時候,把一大塊生牛肉給它吃。它因為沒有很大的咀嚼力,吞又吞不下,吐又吐不出,這樣一來,被活活卡死了。少山這種揮霍無度同他那愛養動物的性兒,在梨園行里的確算是罕見而很可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