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的宦海浮沉:認真做事的人為什麼總是得不到重用?

2019-10-18   讀書廣記

萬曆十五年,海瑞赴任南京後,著力懲治推諉殆政的作風,並向萬曆皇帝上疏,認為只有用重刑才能懲治腐敗,建議恢復洪武年間的剝皮囊草等律法。皇帝看後感到為難,百司也為此惴恐,清流更是認為海瑞太過愚戇,進而引發了一場大爭論。

提學御史房寰因貪污受賄,害怕被追究,便大肆攻擊海瑞,說他「妄引剝皮實草之刑,啟皇上好殺之心。」在輿論的圍攻之下,海瑞一時陷於孤立的境地,雖有顧允成、彭遵古等人積極辯護,但他已萌生了退隱的念頭。在給好友梁雲龍的信中,海瑞說:

「七十有四非做官時節,況天下事只如此而已,不去何為?」

這與他三年前復官時說的「以萬物一體為己任」產生了極大的落差,昔日的豪言壯志已經轉變為現今的心灰意冷。大明朝的天下事「只如此而已」,已是「不可救藥」了。失望之下,海瑞連續六次上表請辭還鄉,但都未獲批准。

這年十月十四日,重病纏身的海瑞最終死於任上。他年老復出,始終未得重用,在朝廷看來,海瑞不過是一個點綴太平的清官而已。

海瑞(1514年-1587年),字汝賢,號剛峰

海瑞的心學思想

明朝以心學為時代精神,吳與弼、胡居仁、陳獻章、王陽明乃至李贄等都有心學的思想。王陽明宣揚「致良知」,李贄主張「護童心」,而海瑞則強調「識真心」。他在十四歲時就說:

「聖賢千萬語,只欲人識其真心。率其真而明目張胆終身行之,卓然不牽於俗者,聖賢也。」

海瑞認為做人一定要認真,要敢於說真話、做實事;不能像假道學那樣,為了迎合世俗而圓滑處世,成為了世故的偽君子。能夠認識自己的真心,並且憑著真心去做自己,這便是聖賢;二積極迎合群體,牽累於流俗的,便是鄉原。當時的世風日下,鄉原群起,所以海瑞說:

「世俗群然稱癖性,稱太過者,多是中行之士。而所稱賢士大夫善處世者,或不免鄉原之為。」

他鄙視鄉原的調和與折中,痛恨他們的圓滑世故,認為「今人不為大惡,必為鄉原」,卻少有人去「識真心」,做真實的自己。大明朝上自高官,下至平民,都奉行「甘草處事」的法則,什麼藥它都可以參配,就是不痛不癢、治不了病,整天說正確的廢話、套話,自以為無可指責,卻也不做實事。海瑞誓不做這種人,他說:

「平生所學,惟務識真,必為聖賢,不為鄉原,力破無害從俗之說。」

他還在《朱陸》中讚揚陸九淵與王陽明的心學,認為朱熹以格物致知為入門,「捨去本心,日從事於古本冊子,章章句句之」,有支離破碎之病,不如陸王求之於心為確。在學術上主陸王而駁程朱,可能是海瑞早年科舉不第的原因。因為,嘉靖帝曾對大臣們說王守仁「放言自恣,詆毀先儒」,並下令「敢有踵襲其說,果於非聖者,重治不饒。」

因此,海瑞直到三十七歲才舉鄉試,而在這之前,他還因婆媳不睦,休掉了原配許氏,為此吃了一場官司。

海瑞認可王陽明,反對朱熹以「格物致知」為入門

從南平教諭到七品知縣

嘉靖三十二年,海瑞會試落第,他毅然自決說「士君子由科目奮跡,皆得行志,奚必制科?」於是接受吏部的調劑,做了福建南平縣的教諭。

有一次,郡守諸大夫來視察工作,教官們都下跪迎候,只有海瑞居中挺立。諸大夫很生氣,說:「安所得山字筆架來?」海瑞覺得官場禮節太過形式主義,就這麼點事都不能見諒於人,可見「此闕陷世界,何能有濟」,還不如回鄉當百姓好,於是上交了辭呈。太守知道後,懊悔地說:「彼所執竟是,吾誤也。」朱鎮山也勸道:「平生所學謂何,所出謂何,只爭一跪耶?」海瑞這才留了下來。

在南平任教四年後,海瑞被提拔為浙江淳安縣的知縣。他剛入境,便目睹到了生民疾苦的慘狀,為此不僅感嘆:

「天下事都被秀才官作壞了。」

大惡的貪官盤剝百姓,中飽私囊;鄉原的庸官則博交延譽,通過窮盡民力來獲取政績。他們奉行的官場生存之道是「凡所行不可認真,認真則生怨取禍」,這是海瑞所無法容忍的,他一上任便認真起來。命令所有公職人員務必各守其職,各盡其責。還下令清丈民田、修築城郭、拆毀淫祠、興辦社學。

在淳安任知縣期間,海瑞始終不向上級送禮,也拒絕盛裝接待過往的朝中御史。所以任滿後沒有獲得升遷,反被調往更加貧困的興國縣。對於海瑞這種清官來說,不迎合鄉原,就沒有升官的機會,這是大明朝官場潛規則的弊端。

對明朝君臣腐敗的控訴

嘉靖四十三年,朱鎮山為銓曹,他知道海瑞為官清廉又有人望,所以超遷他為戶部主事,到朝中任職。

海瑞在朝中,看到了嘉靖帝深居西苑,專意齋醮,百官卻爭上符瑞的荒唐局面。認為這是不識真心的緣故,說:

「為身家心何懼心合,臣職所以不明;求長生心與惑心合,君道所以不正。」

當官的整日患得患失,處處為自己的身家性命著想,又畏懼於皇帝的權力,所以只能一味地阿諛奉承,不知道自己的職責是上理陰陽、下為民生;做皇帝的又迷戀長生不老,被道士方術所愚弄,不明白安社稷、立萬民才君道。因此,海瑞決定要上一本「正君道,明臣職,求萬世治安」的奏疏。

這本奏疏的鋒芒不亞於韓愈的《諫迎佛骨表》,更為驚人的是它敢於直接批評皇帝。疏中先說世宗薄於父子、君臣和夫婦,有失君道、父道和夫道;這才導致了大明朝「吏官談橫,民不聊生」的困局。因此,指出「陛下之誤多矣,其大端在齋醮」,然後遍舉堯舜禹湯文武之世皆無齋醮之事,秦皇漢武妄求長生,愚惑至甚,而宋真宗偽造天書,終為天下笑。皇帝不該再迷惑於此,為何不反省悔悟,洗數十年之過,再與君臣共治天下呢?

《治安疏》送入宮中後,海瑞坐於玉堂公署,將後事託付給好友王用汲,說「死於尓乎殯,還我首邱足矣。」接著對酒論文,談古今治亂興衰之故,認為士大夫立身行己,惟以「事事認真」為主。說完自己就奔赴朝房待罪,已是視死如歸了。

嘉靖帝讀到奏疏後,拋擲於地,大怒不已,之後又重新撿起來繼續讀,一連過了幾個月都沒給海瑞定罪。一天,嘉靖帝煩悶不樂,於是召首輔徐階議事,流露出了要禪讓的意向,徐階急忙諫止。嘉靖感嘆說:「畜物(指海瑞)諫我是也,顧朕老矣,安能視朝如曩時。」又說「朕不自謹惜,致此疾困。使朕能出御殿,豈受此人詈詬耶!」這說明皇帝已經意識到了奉玄齋醮的虛妄,承認海瑞說得對,但唯一不能忍受的是作為君上居然被臣下詈罵。因此,沒有說海瑞造反謀大逆,也沒有說他誹謗朝政,而是以「詈主毀君」的罪名送往錦衣衛獄審理。在刑部上呈死刑的判決後,嘉靖帝依然留中不發。

兩個月後,皇帝駕崩,首輔徐階密草遺詔,釋放了所以因言獲罪的官員,海瑞得以復出。

明世宗

海瑞與張居正的改革分歧

穆宗繼位後,海瑞主政三吳,他力排眾議,整修吳淞江和白茆河。計費甚省,且役成而民不知勞。官員政敵們也不得不讚嘆:「萬世功被他成了!」可見其才幹卓絕,非鍵盤可妄議。

土地私有制一直是封建社會的經濟基礎,也是病根之所在。歷朝歷代總免不了在土地分割、兼并、戰亂和重新分配之間循環,海瑞深知此弊,所以他說:

「欲天下太平,惟有井田一法,井田之卒不壞而不可復,惟有亟奪富民田一言,至於不得已而限田,又不得已而均稅,下下策矣。」

海瑞所說的「井田」其實是土地國有或公有的意思,是對土地私有制的否定。土地私有制是造成富戶權貴兼并土地、普通民戶流離失所的根源。但由於井田已經不可恢復,因此只能通過均田或限田來損有餘以補不足,比起這些措施來說,「均稅」算是最下下策了。這是海瑞與張居正的在政見上根本區別。

張居正主政後實施稅制改革,大力推行一條鞭法,這在海瑞看來就是「均稅」,它沒有觸及到根本的經濟基礎,不會引起巨大的變革,也無法從根本上消除弊端。當李自成起兵的時,「均田免糧」的口號依然深得民心,稅制改革的作用十分有限。而在張居正看來,海瑞的做法又過於冒進,他在給海瑞的信中說:

「三尺之法不行於吳久矣,公驟而矯以繩墨,宜其不堪也。」

海瑞一直認為富戶的田地是「小民原有之肉」,鄉官為虎二十年,魚肉百姓,現在應將他們的田地退還回來。而在這時給事中戴鳳翔卻參劾他,理由竟是海瑞助民為虎,魚肉鄉官!分田受到了極大的阻力,海瑞最終只得罷官還鄉。後來張居正也評價說:

「至於海剛峰在吳,其施雖若過當,而心則出於為民。」

海瑞認為張居正的「均稅」是下下策,張居正則認為海瑞的分田屬「過當」,這便是二人在改革上的不同立場,所以在張居正當政的十年里,海瑞始終閒居在家,不被任用。

海瑞這種清官為什麼得不到重用?

海瑞的仕途忽起忽落,時而為封疆大員,時而名掛虛職,他的改革主張始終沒有得到一個穩定而強有力的後台支持,所以總是斷斷續續。在俗人看來,海瑞頗為「古怪」,不近人情,而用海瑞自己的話來說,這「古怪」不過是「認真」而已,「認真」者是不會去跟鄉原講什麼人情的。

他的主張過於激進,得不到朝廷和同僚的支持;他做人做事不迎合鄉原,不願為甘草,而是雷厲風行,敢作敢當,不屬於任何派系,也沒有多少人肯幫他;所以,海瑞看起來,似乎總是無法施展自己的才幹,得不到重用。

歸到底,問題還是在於海瑞的「認真」。因為,我們的民族習性總是不怎麼喜歡認真的人,而是喜歡苟且。魯迅就曾說:

「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國自己是不肯動彈的。」

中國人的性情喜歡調和與折中,如果你想在昏暗的房子裡開個天窗,必然有許多人來反對,而如果你乾脆說要把房頂掀了,他們就會來調和,願意開天窗了。同樣,中國人偏向保守,如果你的主張不夠激進,就不會引來多少變動。五四時,若不是有人主張廢除漢字,白話文斷然是不會推廣得那麼順利的。

海瑞或許就是這麼一條鞭子,他有志於改革,想讓大明朝動彈起來,故而說了許多「過當」的話,採取了許多「過當」的措施。然而,許多後人只是去調和、去爭論究竟「過當」在哪裡,卻不知道最應該做的是要使大明朝動彈起來!